对那位高居庙堂、推行此策的皇帝陛下,对坐镇东宫的太子,尤其是对那位提出并亲手缔造此等奇迹的金谷县公杜远,他们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、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感激与敬仰。
而当这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,传到正为盐事焦头烂额、四处筹措资金宛如热锅上蚂蚁的五姓七望核心人物耳中时。
他们先是极致的难以置信,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,随即,一股比面对盐山时更为彻骨、深入骨髓髓的冰寒,瞬间席卷了全身。
“一百文……一本书?他杜远是疯了吗?!他知不知道那些雕版、那些纸墨要多少钱?!”
王元德得到心腹几乎是连滚爬进来禀报的消息时,正在书房内对着账册苦思冥想如何应付那笔即将到期的巨债。
闻听此言,他猛地站起身,眼前骤然一黑,一阵天旋地转,若非死死抓住桌角,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。一股腥甜涌上喉头,被他强行咽下。
崔文远手中的那只他平日最珍爱的、宋代白瓷茶盏,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,摔得粉身碎骨,碎片与茶汤四溅,他却浑然不觉,只是失神地跌坐回椅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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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:“书籍……他竟对书籍下手了……这杜远,是要斩草除根,掘我等世代安身立命之根基啊……”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苍凉。
卢承宗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,他颓然坐倒在胡床上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。
他们何尝不知道,书籍价格如此雪崩,对世家垄断知识、把持选官渠道的冲击有多么巨大,多么致命!
这远比盐业受创更为可怕!盐利,伤的只是他们的钱袋子,是外在的浮财;
而书籍的廉价普及,直接动摇的是他们安身立命、维持数百年清贵门第、与皇权共治天下的根本——对知识的独占权,以及对由此衍生的话语权和官僚选拔的隐性控制力!
若是放在往常,遭遇如此挑衅,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调动所有资源,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凶猛反击,或是操纵清流舆论口诛笔伐,斥其为“玷污斯文”、“败坏学风”;
或是动用经济力量进行围剿,打压其纸张来源、销售渠道;甚至联合朝堂之上的力量,慷慨陈词,以“维护道统”、“尊重先贤心血”为名,向皇帝施加巨大的压力。
但现在,他们做不到。
家族的流动资金早已被那堆积如山、无法变现的盐耗尽了最后一滴,甚至陷入了严重的债务危机,自身难保。
他们就像被无形的枷锁捆住了手脚、被抽干了力气的巨人,空有遍布天下的庞大势力网络和无数价值连城的田产宅院,却连拿出几千贯现钱去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文化风暴都显得捉襟见肘,力不从心。
他们只能眼睁睁地、绝望地看着那廉价的书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扑向市场,看着那些以往被他们轻视的寒门士子如饥似渴、近乎疯狂地购买、阅读、交流。
看着那维系了数百年、坚不可摧的知识壁垒与高贵光环,在杜远这简单、粗暴、却无比有效的“一百文”价格标牌面前,被硬生生地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,并且这缺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、崩塌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合着愤怒、恐惧、绝望的无力感,如同最冰冷的毒蛇,深深地攫住了这些曾经屹立于帝国顶端数百年的世家巨擘的心脏。
他们隐隐地、却又无比清晰地感觉到,一个旧的时代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,一个新的、他们无法完全掌控的时代正在隆隆开启。
而他们,这些曾经的弄潮儿,似乎已经在第一波巨浪中,失去了力挽狂澜的能力与时机。
寒门崛起的号角,已经由这廉价却无比有力的纸张和墨香,在这帝国的中心,正式地、嘹亮地吹响了。
而这号角声,听在世家的耳中,不啻于为他们辉煌过往所奏响的、一曲悲凉而无奈的挽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