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的脚步踏着薄雪悄然临近,杜家村四处回荡着爆竹噼啪的脆响和孩童们追逐嬉闹的欢叫,空气中厚重地弥漫着炖肉、蒸馍与油炸点心的丰腴香气,那是人间至为温暖的年味。
然而,杜远家中却似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,与外界的喧腾喜庆隔离开来,显得格外清冷寂静。
奶奶常坐的那张靠窗的矮榻空着,上面还摆着她没做完的针线箩。就这一处空缺,却仿佛抽走了整个屋子的魂,让原本促狭的空间陡然变得空旷而冷寂。
杜老汉佝偻着背,蹲在门槛边,一言不发地吧嗒着旱烟,灰白的烟雾缭绕着他刻满风霜的脸庞,眼神透过小窗,茫然地望着窗外墨黑的夜空,不知望向何方。
杜柳氏在灶房与堂屋间机械地忙碌着,刻意弄出些碗碟碰撞的声响,想驱散这死寂,但那不时抬起袖子迅速抹过眼角的动作,却将她心底那份无法团圆的哀伤暴露无遗。
杜远看着这强撑起来的冷清年景,心里像是被一块湿冷的石头堵着,沉甸甸的难受。他沉默片刻,对母亲轻声道:“娘,把下人们都叫来吧,每人多发两个月的例钱,让他们都回家去,好好跟自家人守岁过年。今年……就咱们自家人,清清静静地过。”
杜柳氏闻言怔了怔,看着儿子理解的眼神,鼻头一酸,默默点了点头。
遣散了仆人,家中更显空荡。杜远略一思忖,推门又走了出去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他竟将那位脾气古怪、浑身是刺、寄居在厢房的“孙老头”给请了过来。
孙老头还是一副不情不愿、吹毛求疵的模样,趿拉着破旧的棉鞋,嘟囔声就没停过:“……大过年的,也不让人安生,守着个火盆打盹儿不比啥都强?非得扰人清静……”可当他瞥见桌上虽非山珍海味、却样样精心烹制、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肴,再看到杜家三人那强抑悲伤却依旧努力维持的温和与期待,到了嘴边的挑剔话又咽了回去,只哼哼唧唧了两声,终究还是在杜远拉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。
一顿年夜饭,吃得异常安静。席间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杜远、杜柳氏不时为爷爷、孙老头布菜的轻声细语。杜老汉偶尔咳嗽两声,哑着嗓子问一句“孙老哥,菜还合口不?”,孙老头则从鼻子里含糊地挤出“还行”、“凑合”、“咸淡将就”之类的评价。
没有推杯换盏的喧闹,也没有笑语欢声,但一种奇特的、彼此依偎取暖的温情,却在这冰冷的哀伤与表面的挑剔之下,如同暗流般默默涌动,驱散着严寒。
饭后,杜柳氏收拾了碗筷,四人便移步到堂屋中央。那里放着一个黄铜炭盆,里面的银炭烧得正旺,跳跃着橘红色的暖光(杜远没敢在自家装那新式的煤炉,生怕这挑剔的老头又找出什么由头来说道)。四人围盆而坐,守岁。
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冬夜,唯有零星的爆竹声尖锐地划破寂静,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。屋内,只听得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,以及四人压抑着的、轻微的呼吸声。
沉默如同实质,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。时间仿佛凝滞,唯有盆中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跃舞动。
良久,或许是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让人卸下心防,或许是旧年将去、新年即来的时刻天然引人感慨,一直眯着眼似在假寐的孙老头,忽然开口。他的声音依旧沙哑,却奇异地褪去了平日那层刻薄的外壳,显得平和而深沉:
“杜小子。”
“哎,孙老,您说。”杜远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,连忙应声。
孙老头半睁着眼,那缝隙中透出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浑浊挑剔,反而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清亮,他缓缓问道:“你这娃娃……折腾出这许多惊天动地的动静,亩产数十石的神粮,坚如磐石的水泥路,醉倒英雄的烈酒,陛下亲赐的豪宅……老夫冷眼看着,倒真想问问你,费这般移山倒海的心力,所图究竟为何?你心里头,究竟装着怎样一番天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