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原本微微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，身上那副猥琐、刁钻、惹人厌烦的气质竟如潮水般退去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如渊停岳峙般的沉静，一种超然物外的飘逸，一种历经沧桑、洞明世事的恢宏气度。

他看着杜远，目光如电，直刺人心，声音沉稳、清晰、有力，再无半分之前的含糊与刁难：

“杜县子。”

称呼陡然变得正式而尊重。

“老夫……姓孙，名思邈。京兆华原人。”

杜远虽心中早有猜测，但亲耳听到这如雷贯耳的名字从对方口中清晰无比地说出，依旧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劈天灵盖！

他猛地抬起头，瞳孔急剧收缩，脸上血色瞬间褪去，又猛地涌回，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，死死盯着眼前这位气质已然天翻地覆的老者！

孙思邈！果然是药王孙思邈！

孙思邈看着杜远那副惊骇失色的模样，微微颔首，唇角露出一丝带着歉然却又无比欣慰赞赏的笑意：“老夫云游天下，途经京畿，屡闻蓝田县子杜远诸多惠政奇技，心生好奇，又风闻你善待庄户，泽被乡里，仁厚之名在外，故特来相试。

这数日以来，故作狷介刁难之态，屡屡冒犯，多有得罪，还望县子海涵，勿怪老夫唐突。”

他语气稍顿，旋即变得无比庄重肃穆，一字一句，清晰无比：“然，今日除夕守岁，得闻县子一席肺腑之言——‘愿耕者有其田，居者有其屋，劳者有其食，死者有其眠，老幼有从依’。

……此愿，听似质朴无华，实则宏大慈悲，其心系苍生之境界，远超汲汲于封侯拜相之私心功利，乃真正心怀天下之大慈悲、大愿望！老夫行医一生，跋涉山川，所见所谓‘仁人志士’、‘达官显贵’不知凡几，然如县子这般，身居富贵而能持守本心，发于微末而能显此大爱者，实属凤毛麟角，罕见于世！”

“县子之志，老夫……深为敬佩！先前种种试探，是老夫以小人之心，度君子之腹了。”孙思邈说着，竟对着杜远，郑重地拱手，微微欠身，行了一礼。

杜远这才从那排山倒海般的震惊中猛地回过神来，慌忙起身侧避，连连摆手，心中却已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，汹涌澎湃！

原来这数月来的百般刁难、诸多挑剔，竟全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！而自己方才那番发于至诚、毫无修饰的感慨，竟然误打误撞，彻底打动了这位悬壶济世、看尽人间悲欢、早已超然物外的神医！

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超凡脱俗、目光睿智如海的一代药王，再想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关于建立医学院、广传医术、乃至试图挽救如杜如晦等栋梁之才生命的宏大却艰难的构想，一个前所未有的、充满无限希望的可能性，在他心中疯狂地破土萌芽，茁壮生长！

这个原本弥漫着哀思与冷清的年夜，这个守岁的静谧时刻，因孙思邈身份的骤然揭晓，因杜远那番质朴却伟大的愿望，被赋予了石破天惊、足以改变未来的非凡意义。一段旷世的奇缘，于这杜家村的暖阁炭火旁，正式缔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