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短几行字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杨姜的视网膜上,烫进她的大脑深处!
“德一……没了……上吊了……抗拒审查……不肯牵连别人……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……”
嗡——!
杨姜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,天旋地转!所有的声音——风声、同伴的低语、远处隐约的哨声——瞬间被拉长、扭曲,变成一片尖锐刺耳的轰鸣!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!她死死捂住嘴,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,几乎站立不住。那张薄薄的信纸,仿佛重逾千斤,从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间滑落,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。
“杨姜同志!”刘排长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,语气带着一丝慌乱,“你……节哀!要坚强!要相信组织……”
“节哀……”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杨姜的耳膜。她猛地挣脱刘排长的搀扶,踉跄着后退一步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!她再也忍不住,弯下腰,剧烈地干呕起来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!然而,除了苦涩的胆汁,什么也吐不出。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她,让她窒息。**她的女婿,那个才华横溢、温润如玉的青年学者王德一,那个她视如己出的孩子,竟因为不肯昧着良心诬陷他人,选择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,维护自己的清白和尊严!玉碎……瓦全……这八个字,是用生命写下的血书!**
“妈——!”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牙关,却又在喉咙口被硬生生压了回去,变成了一声破碎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她眼前发黑,金星乱冒,双腿一软,直直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栽去!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,她仿佛看到女儿晓芙那张被巨大悲痛扭曲的、绝望的脸,看到女婿德一温厚含笑的眼睛,最后定格在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”那八个泣血的字上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杨姜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中悠悠转醒。她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冰冷的通铺上,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。同屋的王大姐守在一旁,见她醒来,连忙递上一杯温水,脸上满是同情和担忧:“杨姜啊,你……你可算醒了。喝口水吧?唉,真是造孽啊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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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姜没有接水,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,望着低矮、糊满旧报纸的天花板。眼泪无声地、汹涌地从眼角滑落,迅速洇湿了枕头上粗糙的蓝布。心口的地方,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块,留下一个巨大的、呼呼漏着冷风的空洞,剧痛无比,却又麻木不仁。**德一死了。那个正直的、不肯屈从的孩子,死了。为了一个“不”字,为了不肯让良心蒙尘,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!**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铁锤,反复敲打着她的神经。
门被轻轻推开,钱仲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噩耗。他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单薄,脸色灰败,眼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,深陷的眼窝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恸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疲惫。他走到杨姜铺前,沉默地坐下,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。只是伸出他那双同样布满老茧、此刻却冰冷异常的手,紧紧握住了杨姜露在被子外同样冰冷的手。两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,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说、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相互支撑的微弱力量。**白发人送黑发人,送走的还是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至亲!这痛,锥心刺骨!**
接下来的几天,杨姜如同行尸走肉。她机械地出工,机械地劳动,眼神空洞,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。铁锹砸在冻土上的声音,同伴小心翼翼的劝慰声,高音喇叭里激昂的革命歌曲……所有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她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死寂,以及女儿晓芙那封字字泣血的信,在脑海中反复回放。德一那决绝的身影,那“玉碎”的八个字,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上。
更令人窒息的是干校内部随之而来的“反应”。刘排长代表组织找她谈话,语气“沉痛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:“杨姜同志,王德一同志的事情,组织上很痛心!但这也提醒我们,思想改造的长期性和复杂性!他选择了自绝于人民,这是严重的错误!是立场不坚定、思想改造不到位的恶果!你作为他的亲人,更要深刻反思,划清界限!要站稳立场,不能被这种消极行为影响了自己的改造!”
“划清界限……立场……”这些冰冷的词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杨姜早已破碎的心。她低着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几乎要掐出血来。她不能辩解,不能反驳,甚至不能流露出对女婿丝毫的同情和肯定。**她必须沉默,必须将巨大的悲痛和对德一那份高贵选择的敬意,连同愤怒,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,用一层又一层的麻木包裹起来。** 这份压抑,比任何凿井的劳累、学圃的辛苦,都更令人窒息绝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