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南下深圳

1986年北京的雪,是掺着煤灰渣滓的,脏,且顽固。西郊的北影厂摄影棚里,《芙蓉镇》布景刚搭好,寒气就顺着铁架爬进来。刘晓庆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坐在条凳上,手指冻得发僵发红。她抿着薄唇,目光锐利如刀,死死盯着对面小桌上那盆鱼汤。乳白色的汤面浮着诱人的油花,几块肥厚的鱼肚肉在汤里沉浮,热气混着姜片的辛香,霸道地钻进所有人的鼻孔,更衬得她手中的冷硬馒头难以下咽。

“开饭!”剧务哑着嗓子一喊,人群呼啦围拢。香港来的男主演阿伟径直走向鱼汤,他的助理早端着碗候在一旁。轮到大陆演员这边,只有半筐黄面馒头和一盆不见油星的熬白菜。晓姐抓起个馒头,冰冷粗糙得像块石头,掰开时簌簌掉下干硬的碎渣。

“凭什么?”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划破凝滞的空气。晓姐猛地站起来,军大衣滑落在地,露出里面那件墨绿平绒旗袍。旗袍下摆处,一朵用红毛线绣成的牡丹突兀地开着,针脚粗粝——底下盖着个蚕豆大的破洞。这是她压箱底唯一体面的行头,访日时全凭它撑场面,破洞便用这朵红花遮掩了。此刻,这朵红花仿佛带着不甘的火焰。

她大步走到阿伟桌前,手指点着那盆鱼汤,指尖几乎戳到阿伟助理的鼻尖:“我们,只配啃这个?”棚里瞬间死寂,只剩鼓风机在布景后面单调地嗡鸣。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,晓姐猛地抄起汤盆,“哗啦”一声,乳白的汤混着鱼肉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热气腾起,很快又被刺骨的寒气吞噬。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,胸膛剧烈起伏,旗袍上那朵红牡丹也随之颤抖,“吃你们的肉去!”

隔壁三号棚隐约飘来歌声,清甜又奇异地缠绕着异域风情:“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……” **李玲玉**正戴着沉重的银质头饰录制《天竺少女》。头饰压得她纤细的脖颈生疼,几乎直不起来,眉心贴着菱形金箔,长长的假睫毛沉甸甸地垂着,遮不住眼底的一丝疲惫。录音师隔着玻璃打手势,示意重来一遍。玲玉抿了抿干裂起皮的嘴唇,头饰细链勒进皮肤,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。她得赶在五点前录完,东方歌舞团还有晚场排练。贴身口袋里那张工资条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——几十块钱?够买几斤议价排骨给病中的母亲炖碗汤就好。这念头支撑着她再次扬起甜美的笑容。

德胜门内大街的胡同深处,风卷着雪沫在低矮的房檐下打着旋。**李连杰**蜷在烧得并不旺的煤炉边,猛地一阵呛咳,喉头腥甜,他死死捂住嘴。摊开的掌心,刺目的红点染在皱巴巴的工资条上——“月支:捌拾捌元整”。新婚妻子**黄秋燕**拧了把热毛巾,小心翼翼地敷在他左肋下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:“别硬撑了,那几根骨头……还没长好呢。”李连杰摇摇头,眼前晃动着《中华英雄》片场那根断裂的威亚钢丝,身体砸向地面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膜里震荡。窗外,母亲佝偻着背在公用水龙头下淘米,冰水冻得她手指通红。全家五口,都指望着他手里这张薄薄的纸。这八十八块,沉甸甸压在他断裂的肋骨上。

中央戏剧学院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宿舍里,巩俐正对着窗台上巴掌大的圆镜发呆。她捏着把小锉刀,冰凉的金属贴在右侧那颗微微翘起的虎牙上。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饱满的脸,皮肤光洁,一双大眼黑白分明,此刻却盛满了迷茫和倔强。导演嫌这虎牙“上镜显邪气”,要换掉她那个家教的小角色。她犹豫着,锉刀在牙面上刮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心里像堵了团棉花。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同屋探进头:“小俐!系办通知!”一张薄纸打着旋儿,轻飘飘地落在她脚边。她弯腰拾起,目光瞬间凝固在“角色调整”几个冰冷的油印字上。锉刀“当啷”一声,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。

晓姐的鱼汤事件像块石头砸进北影厂这潭死水,波纹荡开,却很快被更深的沉寂吞没。没人公开议论,但香港演员的伙食悄悄降了档次,大陆演员的熬白菜里,偶尔能翻出几片薄薄的五花肉。晓姐对此只扯了扯嘴角,那朵红毛线牡丹依旧在她膝头招摇。真正的战场,在那些被鄙夷地称作“走穴”的舞台——那里才有她急需的真金白银。

保定一家破旧礼堂的后台,空气混浊着劣质香粉和浓重的汗味。晓姐对着裂了缝的镜子,就着昏黄的灯泡往脸上扑粉。劣质粉饼颗粒粗得像砂纸,刮着她因连日奔波而紧绷的皮肤。旗袍侧襟的线缝又绽开了点,她用别针狠狠别住,指关节用力到发白。前台报幕声嘶力竭:“下面有请——百花影后!刘晓庆!”炸雷般的掌声和口哨几乎掀翻屋顶。

她猛地甩掉披着的军大衣,踩着细高跟冲上简陋的木板台。追光灯晃得她睁不开眼,只看见台下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。她唱《绒花》,声音拔到最高处,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嘶哑,仿佛要把所有的不甘都吼出来。一曲终了,汗顺着鬓角往下淌,冲开脂粉,留下狼狈的痕迹。主办方塞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,手指飞快一捻,心里有了数。两千块!顶她在北影厂干几年!刚下台,县文化馆的人就堵住了她:“刘老师,下一场,隔壁县剧院!车等着了!”她胡乱擦把汗,抓起大衣就往外冲。夜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,心里那点因“走穴”而生的屈辱,被厚信封实实在在的分量压下去,烧成一团滚烫的、充满力量的炭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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棚里,《天竺少女》的尾音终于尘埃落定。**李玲玉**摘下沉甸甸的头冠,脖颈一阵刺麻。录音师隔着玻璃比了个大拇指。她揉着发僵的后颈,刚走出录音棚,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就笑嘻嘻凑上来:“李小姐!唱得真绝了!下个月深圳,联谊晚会,港商都来!唱三首歌,这个数!”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。玲玉脚步没停,只淡淡回了句:“团里有纪律,外活得报批。”男人锲而不舍地跟着:“哎呀,规矩是死的嘛!您这嗓子,窝在团里拿几十块死工资,屈才了!”玲玉加快脚步,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发出清脆急促的回响,把那聒噪的声音甩在身后。团里那点死工资,确实连给母亲抓几副好药都紧巴。她拐进道具间,反手锁上门,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,才长长吐出一口气,甜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深深的疲惫和茫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