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阳光如同廉价的金色油漆,勉强透过出租屋那层薄得像宣纸的窗帘,在艾文脸上投下破碎、摇曳的光斑。这光缺乏温度,无法穿透他彻夜未眠积聚在眼底的淤青,更无法驱散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。他确实是睡着了,但睡眠浅得如同浮在噩梦的油层上。梦境光怪陆离,没有逻辑的链条,只有不断闪回、扭曲的感官碎片:货架上无数个没有标签的红色包装袋像伤口一样睁开;皱巴巴、颜色可疑的纸币在指尖沙沙作响,仿佛由灰烬构成;垃圾桶里传来持续不断、令人焦躁的窸窣刮擦声,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刨挠;而那个穿着灰色大衣、面容永远笼罩在一团模糊雾气中的身影,则如同卡住的唱片指针,无声地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简单却毛骨悚然的低语:“我只需要一瓶水……”
“呃!”艾文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,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,疯狂地撞击着胸腔,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额头上、颈窝里,全是冰凉的冷汗。窗外,城市的喧嚣——远处车辆的鸣笛、施工的闷响、人流的嘈杂——已经织成一片白昼的背景音,提醒他现实的存在。然而,昨晚在“邻里家”便利店那短短几小时的经历,那些冰冷、刻板、不容置疑的规则,以及直面未知存在时那种源自本能的颤栗,比任何荒诞的梦境都更加真实,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他的每一寸神经末梢上。
这绝不仅仅是一份用来糊口的夜班工作。不,这是在刀尖上赤足跳舞,是在由无数脆弱规则编织的钢丝上战战兢兢地行走,脚下便是无底的、翻涌着未知恐怖的深渊。每一次成功的规避,每一次在规则边缘的试探与收回,都像是从某个庞大、沉默、不可名状的存在手中,侥幸抢回一点点可怜的生存空间。而那枚始终缺少、如同诅咒象征的一元硬币,更像一把粗糙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悬在他的头顶,冰冷的剑锋时刻提醒他,坠落随时可能发生。
他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屏幕碎裂的手机,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徘徊。要不要给店长打个电话?汇报昨晚的情况,尤其是那枚硬币诡异缺失、又该何时补上的问题?但店长昨晚电话里那种几乎要溢出听筒的紧张,那些含糊其辞、欲言又止的指示,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的念头。规则手册白纸黑字,只说了“数量不符时,需在交接班记录本上明确记录并报告店长”,却没说明这种“不符”的状态如果持续一整夜,会引发什么后果。主动联系,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触犯?在眼下的境地里,沉默,或许才是更安全的护身符。
傍晚,他强迫自己用开水泡了一碗最便宜的袋装方便面,面条在嘴里如同嚼蜡,味同虚无。随着窗外的天色如同被墨汁浸透般一点点暗沉下去,夜色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,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抗拒感在他四肢百骸中蔓延。肌肉在发出酸软的抗议,神经在尖叫着逃离。但他需要钱,需要支付下个月的房租,需要填饱肚子,需要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有一处勉强遮风挡雨的角落。这份工作的报酬,高得异乎寻常,也危险得异乎寻常。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,重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、略显单薄的外套,感觉像是披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。他再次推开门,走向那个被惨白灯光永恒笼罩的“邻里家”便利店。
晚上十一点五十分,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。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干涩的“叮当”声,像是在宣告又一轮煎熬的开始。林姐正在收银台后清点着零钱,听到声音抬起头。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憔悴,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。看到艾文时,她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,嘴唇微动,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但最终,所有情绪都被压缩成一个简单的点头。
“来了。”她的声音沙哑,比昨天更加低沉,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。
“林姐。”艾文低声回应,目光不受控制地、急切地投向那个半开的收银台抽屉。
交接过程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进行。林姐的动作比昨天更快,几乎是带着一种仓促,清点完现金,将那一串冰冷的钥匙递到他手中。就在艾文指尖触碰到钥匙的瞬间,林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,她的身体微微前倾,用几乎只有气流才能传达的音量,极快地在艾文耳边低语了一句:
“小心影子……不只是储物间的。”
艾文浑身一僵,想问“什么意思?”,想抓住她问个清楚。但林姐已经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抽回手,转身,抓起自己破旧的手提包,和昨晚一样,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便利店,身影迅速被门外的黑暗吞噬。
影子?守则第七条明确提到:“若在储物间内听到任何敲门声,必须先通过门底缝隙确认门外是否有影子。确认有影子后,方可等待规则所述的三次敲门声。” 但林姐的意思显然是……影子的问题,其威胁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那间狭小的储物室?
小主,
店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。日光灯镇流器那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,冰柜压缩机周期性的启动和低吼,构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、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。他立刻走到收银台后,几乎是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预感,用微微颤抖的手,彻底拉开了那个抽屉。
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,直接锁定在一元硬币格。
一,二,三……
三枚!
艾文眨了眨干涩的眼睛,几乎不敢相信。他俯下身,几乎是屏住呼吸,用手指将那三枚硬币一一拨开,仔细核对面值和真伪。没错,确实是三枚。那枚昨天诡异缺失、让他惴惴不安了近二十四个小时的硬币,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、完整地回来了。它们并排躺在格子里,在收银台内部灯光的照射下,反射着属于金属的、冰冷而寻常的光泽。
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,只有一股更深的、粘稠的寒意,如同冰冷的蛇,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,盘踞在他的后颈。这硬币的消失与回归,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控制范围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在幕后随意地拨弄着这一切,包括他的恐惧和侥幸。规则是他唯一的屏障,但这屏障本身,似乎也充满了某种活性的、不可预测的恶意。
他用力将抽屉推回,锁好,金属碰撞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脆响。他紧紧握住那把黄铜钥匙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林姐的警告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回响。“小心影子……”他下意识地低头,看向自己脚下。在头顶惨白灯光的照射下,他的影子轮廓分明地投在光洁的地砖上,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。这看起来……再正常不过了。可正是这种“正常”,在此刻显得格外可疑。
时间在这片被灯光浸泡的孤岛上缓慢而压抑地流逝。凌晨一点左右,店门被粗暴地撞开,几个浑身散发着酒气和喧嚣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。他们吵吵嚷嚷地拿了几罐啤酒和几包膨化零食,走到收银台前结账。艾文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,敲击收银机按键时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。幸运的是,这几个醉醺醺的顾客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,并未留意到艾文过于紧绷的下颌线和眼神中难以掩饰的警惕。应付完他们,看着他们吵嚷着离开,艾文靠在收银台上,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了一口气。至少,这个世界还存在着“正常”的顾客,这让他恍惚间产生一丝错觉,仿佛自己仍身处一个熟悉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