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9章 北望京华

月照寒襟 吕玄真 3419 字 9天前

京城,开封。

御街依旧是人间的极致繁华。车如流水,马如游龙,两侧商铺林立,酒旗招展,叫卖声、嬉笑声、丝竹管弦声混杂在一起,汇成一股喧嚣而充满活力的洪流,仿佛要将那九重宫阙的肃穆都冲淡几分。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、酒肉香、还有各种香料和尘土混合的、独属于帝都的、奢靡而浮躁的气息。

然而,这喧嚣,却丝毫透不进那重重宫墙深处,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巅峰的金铥宝殿。

大殿内,静得可怕。

静得能听见蟠龙金柱上烛火燃烧时灯芯轻微的噼啪声,静得能听见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、被高墙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市井嘈杂,更衬得殿内一种近乎凝固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连穿堂而过的风,到了这里,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,只能小心翼翼地贴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流动,不敢发出丝毫声响。

叶英台就是在这个时候,踏入了这座寂静得如同巨大陵寝的大殿。

她是从南疆昼夜兼程、马不停蹄赶回来的。靴子上还沾着邕州山道的泥泞,被风干成灰黄的硬块;一身玄色劲装蒙着厚厚的尘土,边角多有磨损;脸上带着明显缺乏睡眠的憔悴,嘴唇因干渴而微微起皮,但那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,如同被寒泉洗过的墨玉,锐利、沉静,深处却燃烧着一路风霜也未能磨灭的、冰冷的火焰。她甚至来不及换上官服,就这么一身征尘,带着南疆特有的、混合着血腥与草木气息的风,闯入了这片极致讲究礼仪与威严的所在。

她一路行来,宫门侍卫欲要阻拦,但触及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,以及周身那股尚未散尽的、沙场百战淬炼出的凛冽杀气,竟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,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。

“宣——皇城司探事司都指挥使叶英台,觐见——!”

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,打破了殿内令人难堪的沉寂。

叶英台稳步上前,在御阶下停步,单膝跪地,甲叶与金砖相撞,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。她的声音因长途奔波和缺水而有些沙哑,却字字清晰,如同金石坠地,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:

“臣,叶英台,奉旨巡按广南西路,今邕州侬智高之乱已平!贼首败退深山,生死不明,其党羽或降或散,邕、宜、宾三州业已光复,民心初定!臣,特来复命!”

话音落下,大殿之中,那一片黑压压、身着紫袍朱衣的文武百官队列里,顿时起了一阵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骚动。无数道目光,或惊诧,或怀疑,或审视,或复杂,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子身上。

邕州?那个远在天南、瘴疠横行、蛮夷混杂、历朝历代都难以真正驯服的化外之地?那个让多少能臣干吏折戟沉沙、被视为官场泥潭的鬼地方?叛乱就这么平了?这才多久?

御座之上,大宋官家赵祯,身着明黄色常服,并未戴冠,面容清癯,眼神平静,看不出喜怒。他微微抬了抬眼,目光落在叶英台身上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,让殿内刚刚泛起的细微嘈杂瞬间平息:

“邕州之事,朕已略有耳闻。然,奏报简略,语焉不详。叶卿,你且细细奏来,此番平乱,何人主功?过程如何?”

叶英台抬起头,毫无畏惧地迎上天子目光,声音依旧平稳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回陛下!此番邕州能转危为安,首功之臣,乃邕州知州——崔?!”

“崔?”二字一出,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!

不少官员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崔??那个以诗文名动京华、却因得罪夏相而被“贬”去南疆的探花郎?他一个书生,能在那种虎狼之地站稳脚跟已属不易,竟还能平定如此大乱?

“哦?”赵祯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语气依旧平淡,“崔?……朕记得他。一介文士,如何能定南疆之乱?叶卿,你且道来。”

叶英台深吸一口气,将崔?如何临危受命、整饬吏治、团结僮汉、以蔗糖互利之策收拢人心、乃至最后在绝境中如何运筹帷幄、身先士卒、死守孤城、最终里应外合击溃侬智高的经过,择要陈述。她言语简练,却重点突出,将崔?的胆识、谋略、担当以及对民生的关切,描绘得淋漓尽致。

“……陛下,若非崔知州于城破在即之时,连发十道军令,强令血战余生的邕江军残部放弃险隘、回城固守,集中力量;又若非他洞察先机,派奇兵绕道绝壁、焚毁叛军粮草,乱其军心;更兼其本人亲冒矢石,登城血战,稳定军心则邕州必陷,南疆门户洞开,后果不堪设想!臣所言,句句属实,若有半字虚言,甘受军法!”

她的话语,如同重锤,一下下敲在众人心上。许多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官员,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。若叶英台所言非虚,那这崔?,就绝非寻常文臣,实乃有勇有谋、可堪大任的栋梁之材!

然而,就在此时——

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阴冷气息的声音,在一旁响起,如同毒蛇吐信,瞬间让大殿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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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叶指挥使久在军旅,忠心可嘉。然则,南疆之事,错综复杂,非身临其境者,恐难窥全貌。何况听闻那侬智高败退之时,其母阿侬与那位神秘的剑客李玄通,皆一同失踪。叛首未擒,元凶未得,便言‘大定’,是否言之过早了些?”

说话之人,正是当朝宰相,夏竦。

他缓步出列,一身紫袍,玉带缠腰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,看上去仙风道骨,一派儒雅重臣风范。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,却闪烁着老谋深算、深不见底的光芒。他说话时,语气不急不缓,甚至带着几分关切,但字字句句,都直指要害,更暗藏机锋——你叶英台所见,未必是实;叛首在逃,隐患未除;你如此极力为崔?表功,莫非有何私心?

叶英台霍然转头,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,直射夏竦!她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,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沙场悍将特有的铿锵与决绝:

“夏相此言差矣!臣虽不才,亦知兵凶战危,岂敢以虚言欺君?!臣亲眼所见,邕州城下,尸积如山,血流成河!崔知州以文臣之身,披甲执锐,与士卒同甘共苦,方挽狂澜于既倒!若非崔?,今日陛下所闻,只怕已是邕州陷落、南疆糜烂之噩耗!夏相久居中枢,运筹帷幄,莫非以为,仅凭几句‘错综复杂’、‘言之过早’,便能抹杀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之功?便能无视崔?独守孤城、保全南疆门户之勋吗?!”

这一番话,掷地有声,锋芒毕露!简直是指着鼻子质问当朝宰相!殿内百官无不色变,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!这叶英台,好大的胆子!

夏竦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,眼中寒光一闪而逝,但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,只是轻轻拂了拂衣袖,淡淡道:“叶指挥使言重了。老夫亦是就事论事,为国担忧耳。既然指挥使如此肯定……那便请陛下圣裁吧。”他将皮球,轻飘飘地踢还给了御座上的天子。

所有人的目光,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的赵祯。

赵祯依旧面无表情,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言语交锋并未发生。他沉默了片刻,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内侍省都都知,淡淡问道:“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卢彦章的奏折,到了吗?”

“回陛下,卢经略的八百里加急奏折,已于昨日深夜送达通进银台司,此刻正在御案之上。”内侍省都都知连忙躬身回答,声音尖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