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连对亲生儿子元澈,他也始终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。平日里既不会像寻常父亲那般逗弄玩耍,也极少过问课业冷暖。旁人只当他性子清冷,唯有允礼自己清楚,这份“善待”的根源,不过是因为元澈身上流着的血,与甄嬛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牵连。那是他心底唯一在意的人,连带着沾了边的人,才值得他分出半点目光。

私下里,允礼对元澈的态度更是淡得像一层薄纱。元澈捧着刚画好的纸鸢凑到他面前,他也只是目光匆匆扫过,随口应一句“知道了”,便转身去翻那本甄嬛从前送他的旧书。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,他都小心翼翼用指尖捻起,生怕碰坏了分毫。

元澈偶有风寒咳嗽,他吩咐下人请太医便不再多问;可若是听闻甄嬛宫里的海棠开得不好,他倒会特意寻来上好的花肥,细细叮嘱送过去的人要如何照料。在他心里,元澈不过是血脉的印记,而与甄嬛相关的一切,才是值得他用心珍视的宝贝。

犹记那日雨后初晴,元澈在庭院里追着蝴蝶摔破了膝盖,哭着扑到允礼身边要抱抱。允礼只是皱着眉抬手扶了他一下,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:“男儿家要稳当些,这点疼也值得哭?”话刚落,便见小厮来报,说甄嬛特意托人送来了新制的墨锭。他眼中瞬间褪去了所有冷意,快步迎出去,接过墨锭时指尖都带着轻颤,连声道“快拿进来,仔细沾了潮气”,全然忘了身后还在抽噎的儿子。

宴席设于养心殿暖阁,鎏金盏映着烛火,玉箸拨弄间皆是珍馐。皇帝亲赐的花雕倾入杯中,琥珀色的酒液晃着暖光,兄弟二人对饮谈笑,声息融融如浸了蜜。玉隐坐于他身侧,眉尖轻扬着浅淡笑意,偶为他布菜时,指尖触到他素色袖口,便会极轻地顿上半瞬,那眼神里的依恋,竟似把殿中烛火都揉碎了,凝在眼底,亮得满是盼切。

他一一承下,点头时下颌抬落的角度分毫不差,微笑时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如其分,举杯时手腕翻转的姿态从容雅致,礼数周全得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。可他整个人,却像尊被银丝牵住的傀儡,连眼底那点所谓的温和,都是按部就班演出来的假,半分暖不透皮肉。

她舀了勺清蒸鲥鱼给他,鱼皮莹白如凝脂,鳞下裹着的油脂泛着鲜香——这是她记了三载的菜,总念着他从前最喜这口鲜。可他早不吃河鲜了,那年江南治水,他为救溺水的差役落了水,染了一身湿疾,太医捧着脉案反复叮嘱,生冷腥寒之物半分碰不得。

他望着瓷勺里的鱼肉,没说“不必”,也没提“忌口”,只静静送进嘴里。鱼肉的鲜气在舌尖漫开,却压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涩,像吞了口浸过凉水的棉絮,沉得人胸口发闷。她攒了满心满眼的惦念,在他这里,不过是场需好好配合的戏码,连让他开口说句“不用了”的分量,都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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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隐垂着眼,将他喉间那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看得分明。方才他吞咽时,指节悄悄扣了下桌沿,连呼吸都轻顿了半拍——那点细微的不适,她比谁都清楚缘由。

她指尖捏着银筷,指腹颇为不安地摩挲着筷尾,其实她早从阿晋口中听过,他在江南染了湿疾,河鲜生冷碰不得。可她偏还是布了这道鲥鱼,偏还等着看他会不会说些什么,哪怕只是一句“今日胃口不佳”。

终究是没有的。

她抬起眼时,眼底那点刚泛起的涩意已褪得干净,只余下惯常的温顺浅笑,又舀了勺温热的鸽肉粥递到他面前,声音轻得像落在烛火上的棉线:“王爷不如喝些粥暖暖吧,方才酒喝得太急了些。”仿佛没看见他方才的勉强,也仿佛忘了自己布下那道鲥鱼时,心底藏着的那点微弱期盼。

养心殿暖阁的烛火将人影映在描金屏风上,酒过三巡,殿内的笑语愈发热络。皇帝执杯看向允礼与玉隐,目光扫过二人相坐的姿态,只当是寻常夫妻的温存,全然未察玉隐垂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涩意,也未觉允礼应对间那几分刻意的周全。

他放下酒杯,偏过头与身侧的年世兰相视一笑,声音里满是赞许和欣慰:“瞧这允礼夫妻真是恩爱无比,可以称得上举案齐眉!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这可都半年了…”

年世兰立刻顺着话锋接话,斜倚在蟠龙椅侧,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:“可不是么?王爷待福晋这般温厚,福晋又这般体贴,放眼满宗室,除了恒亲王夫妻俩,也难找第三对了。真是令人眼酸呢!”她说着,眼尾扫过玉隐,那目光里藏着的几分揶揄,像细针似的,轻轻扎在玉隐心上。

玉隐忙垂下眼,将方才攥得发紧的帕子悄悄松了松,指尖已沁出薄汗。她能感觉到身侧允礼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,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文模样,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垂落的碎发,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能让满殿人听见:“能得皇上与贵妃夸赞,是臣与内子的福气。”

这话听着满是体面,可只有玉隐知道,他指尖触到她发丝时,那般轻描淡写,连半分暖意都未留下。她强扯出一抹笑,跟着起身谢恩,屈膝时,裙裾扫过桌腿,发出极轻的声响,像极了她此刻压在心底,不敢说、也不能说的委屈,悄悄落了地,无人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