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嗜血.人格(上)

湿热的空气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浸满水的棉絮。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处疯狂地绞缠、倾轧,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墨绿色穹顶,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、被滤成病态绿的光斑。脚下是厚得令人心头发毛的腐殖层,湿滑、松软,一脚下去,深陷至小腿,再拔出时,带起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泥土和植物彻底腐败后的混合气息。偶尔,靴子会踢到某种埋在落叶下的、坚硬又带着些微韧性的东西——一段不知属于什么庞大生物的白骨,沉默地昭示着这片雨林的冷酷法则。

我费力地拔出一条腿,黏腻的泥浆发出“啵”的一声轻响。抬起头,视线越过前面队友苏玥瘦削的肩头,落在那抹熟悉的背影上。

林晚。

她的步伐机械而稳定,与我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点雀跃、需要我时不时拉一把的娇憨模样判若两人。汗水浸透了她的速干衣,紧紧贴在背上,勾勒出紧绷的线条。她的马尾辫失去了往日的活泼,湿漉漉地贴在颈后,随着步伐微微晃动,却透着一股生硬的冷漠。

“晚晚?”我加快几步,试图与她并肩,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,“累不累?喝点水吧?”我拧开自己水壶的盖子,递过去。

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甚至没有侧头看我一眼。只有那双眼睛,飞快地斜乜过来。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,毫无温度,带着一种审视死物般的漠然,在我脸上刮过,瞬间将我后面所有关心的话冻僵在喉咙里。那眼神……完全不属于我认识的林晚。它空洞、锐利,仿佛我只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。

“不用。”两个字,硬邦邦地砸在地上,比雨林的空气更冷。她径直向前,留给我一个冰冷沉默的背影。

“啧,陈默,又碰钉子啦?”苏玥放慢脚步等我,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和担忧,“林晚这两天怎么了?跟吃了火药似的,特别是对你。你们……吵架了?”

我盯着林晚那仿佛裹着一层无形冰壳的背影,胸口堵得发慌,只能苦笑着摇头:“不知道。真不知道。” 那种疏离感,像一道看不见的墙,横亘在我和她之间。明明几天前她还依偎在我怀里,指着星空规划着雨林探险结束后的甜蜜假期,怎么一进入这不见天日的绿海,就像彻底换了个人?是环境压力太大?还是……我无意中做错了什么?

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,越收越紧。我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,强迫自己跟上队伍。前方,浓绿深处,未知的危险和谜团,似乎都比不上林晚眼中那道骤然竖起的冰墙更让人窒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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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终于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巨网,沉沉地罩了下来,将白昼里那点可怜的绿光彻底吞噬。我们在一小片相对干燥的岩石坡地扎营。篝火被艰难地点燃,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,努力驱散四周浓稠的黑暗和湿冷,却也只能照亮营地中心这方寸之地。火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,发出噼啪的爆响,升腾起的浓烟带着一股辛辣的草木灰气息,呛得人喉咙发痒。

火光映照下,林晚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。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苏玥分发的能量棒,动作斯文,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那双不久前还冰封千里的眼眸,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温润的水汽,带着点怯生生的茫然。她偶尔抬起眼,飞快地扫过我,又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。那眼神里的脆弱和无助,瞬间击溃了我心头所有因她白天冷漠而筑起的壁垒。

“晚晚?”我挨着她坐下,尽量放轻声音,生怕惊扰了她此刻的脆弱。她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,没有躲开,反而微微向我这边靠了靠,一股混合着汗水和丛林特有气息的味道传来,却奇异地让我感到安心。“好点了吗?是不是太累了?”我试探着问。

她终于抬起头,看向我,眼睛里盛满了真实的、不加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委屈的依赖。她轻轻点了点头,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点沙哑:“嗯…陈默…这里…好黑,好吓人…” 她下意识地伸手,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角寻求一点支撑。

就是这个动作!我的心猛地一沉!借着篝火摇曳的光芒,我清晰地看到,她伸出的那只右手,食指和拇指的指腹,以及靠近虎口的手掌边缘,覆盖着一层与周围白皙皮肤截然不同的、异常粗糙厚实的茧子!那绝不是她那双习惯了画笔和键盘的手该有的痕迹。那更像是…长年累月紧握某种坚硬器械——比如刀柄——才能磨砺出的老茧!

一股寒意,比夜露更冷,倏地从我的尾椎骨窜起,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。白天那个冰冷的、带着审视杀意的眼神,和此刻眼前这个柔弱无助、手上却布满诡异老茧的林晚,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我脑海中疯狂交错、重叠、撕裂!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我,让我几乎无法呼吸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

小主,

“陈默?怎么了?”苏玥拿着水壶走过来,看到我瞬间惨白的脸色,吓了一跳。

“没…没什么。”我猛地回过神,声音干涩得厉害,强迫自己移开死死盯在林晚手上的目光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。林晚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,只是轻轻收回了手,重新抱紧膝盖,将头埋得更低,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的依赖和手上的老茧,都只是我高度紧张下的幻觉。

篝火噼啪作响,营地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。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,从篝火光圈的边缘无声地涌来,带着雨林深处无数窸窣的、难以名状的声响。那感觉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潜伏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,冷冷地窥伺着这堆渺小的火焰,以及火焰旁各怀心事的我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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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天下午,雨林那令人窒息的绿色帷幕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。浓密得几乎令人绝望的树冠层骤然向后退去,一片相对开阔、但依然被巨大蕨类和扭曲藤蔓占据的谷地出现在我们面前。谷地的尽头,一座庞大、沉默、散发着令人心悸气息的黑色轮廓,如同巨兽的脊背,从蒸腾的湿热瘴气中缓缓浮现。

那就是我们的目标——那座失落于记载边缘的古老寺庙。

它并非由寻常的石块垒砌,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重、冰冷的金属质感,像是某种凝固的、被时间彻底遗忘的青铜巨物。岁月和湿气在它表面蚀刻出大片大片墨绿色的铜锈,如同凝固的血液,又像蔓延的霉菌,覆盖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精美纹饰。巨大的石基早已沉入湿软的地面,让整座建筑呈现出一种歪斜欲倒的姿态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片贪婪的绿海彻底吞噬。几根粗壮得惊人的藤蔓,如同巨蟒般缠绕着它高耸却已残缺不全的尖顶,又顺着布满铜锈的墙壁虬结而下,深深扎进下方的腐殖层里,将这死寂的建筑与活着的雨林死死捆绑在一起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锈蚀味和植物过度生长、腐烂后特有的甜腥气,令人作呕。

“就是这里了…” 队长老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,他放下沉重的背包,抹了把脸上的汗,眼神里既有找到目标的兴奋,也混杂着面对这诡谲建筑时本能的警惕。他挥了挥手,“原地休整十分钟,检查装备。陈默,苏玥,跟我探一下正面入口。林晚…”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林晚,“你和阿坤留在外围警戒。”

林晚抱着双臂,靠在一棵巨大的、树皮如同鳞片般剥落的古树上。她微微抬了抬下巴,算是回应。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空茫地投向远处那巨大的青铜门扉,仿佛穿透了那沉重的障碍,看到了门后更深邃的黑暗。她的姿态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,仿佛我们即将进入的不是一座可能藏有无数秘密和凶险的禁地,而只是一个乏味的背景板。

“林晚,你…”我忍不住想开口,却又不知该说什么。是叮嘱她小心?还是问她为何如此冷淡?话到嘴边,又被她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堵了回去。

“走。”老赵低沉地催促了一声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我最后看了林晚一眼,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,眼神飘忽,仿佛灵魂已经抽离。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,比面对这未知古寺时更甚。

我和苏玥紧跟着老赵,小心翼翼地踏过盘踞地面的巨大树根和湿滑的苔藓,靠近那两扇巨大的、布满铜绿的门扉。门虚掩着,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深缝隙,里面涌出的空气带着一股浓重的、如同千年墓穴般的尘土和朽木混合的阴冷气息,扑面而来,让人头皮发麻。

老赵打头阵,拧亮了强光头灯,光束刺破门内的黑暗。苏玥紧随其后。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莫名的不安,侧身挤了进去。

门内,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。头灯的光束如同落入墨池的微弱萤火,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。脚下踩着厚厚一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尘土和破碎的瓦砾,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。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,在灯光下狂乱地飞舞。两侧的墙壁高耸入黑暗,依稀可见残存的、色彩早已剥落殆尽的壁画痕迹,描绘着一些扭曲、怪诞、难以理解的仪式场景,线条僵硬而诡异。巨大的、布满裂纹的石柱如同巨人的骸骨,支撑着上方深不可测的黑暗穹顶。整座大殿空旷得可怕,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里面被无限放大,又被浓稠的黑暗贪婪地吸收,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回响。

“这地方…邪门。”苏玥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,她下意识地靠近了我一些,头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深不可测的黑暗角落。

“别自己吓自己,”老赵的声音还算沉稳,但头灯光束的轻微晃动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,“注意脚下和头顶,可能有塌陷…嗯?”他的光束突然定格在前方大殿深处,隐约可见一个高出地面的石台轮廓,石台后面似乎还有通道。“过去看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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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三人排成紧密的纵队,老赵在前,我在中间,苏玥殿后,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,神经紧绷到了极点。大殿深处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仿佛沉睡的巨兽正在黑暗中缓缓苏醒,冰冷的恶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骨髓。

就在我们刚刚踏上石台边缘,老赵的头灯扫向石台后方那黑黢黢的拱形通道时——

“咔哒!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机括咬合声,如同毒蛇吐信,毫无预兆地从我们脚下的石砖深处传来!声音虽小,在这死寂的殿堂里却如同惊雷炸响!

“不好!”老赵的惊呼声刚刚出口。

“轰隆隆——!!!”

脚下的巨大石台猛地一震!紧接着,一阵令人牙酸、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沉重金属摩擦声从四面八方轰然爆发!头顶传来令人魂飞魄散的巨大声响!我下意识地抬头,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惊恐地向上扫去——

只见我们头顶上方,那原本看似坚固的、布满古老彩绘(尽管早已黯淡剥落)的穹顶,竟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、不规则的豁口!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簌簌落下的碎石尘土,一个由无数巨大、锈迹斑斑、边缘闪烁着冷厉寒光的青铜齿轮组成的恐怖装置,如同上古巨兽的狰狞口器,带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,轰然从裂口中垂直坠落!它的目标,正是我们三人所在的石台中心!
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齿轮旋转切割空气的尖啸声、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、碎石如雨点般砸落的噼啪声、苏玥短促而凄厉的尖叫、老赵绝望的怒吼……所有的声音都扭曲、混合,形成一片毁灭的狂潮。那巨大的死亡阴影挟裹着浓重的铁锈腥风,瞬息间已笼罩头顶!
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,死亡的冰冷触感已经扼住了喉咙。瞳孔里,只有那急速放大、布满狰狞尖齿和厚重铜绿的巨大齿轮,它旋转着,要将我们三人连同这片石台一起绞成肉泥!

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!

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从侧面撞来!那力量是如此之大、如此之快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!我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击中,瞬间离地飞起,狠狠砸向石台边缘冰冷坚硬的石壁!剧痛从肩背传来,眼前金星乱冒。

“呃啊——!”

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却因剧痛而扭曲变调的闷哼,几乎同时在我耳边炸响!那声音…是林晚?!

我挣扎着在碎石和尘土中抬起头,视线因撞击的眩晕和弥漫的烟尘而模糊不清。然而,就在那朦胧的、被坠落齿轮激起的漫天灰尘中,就在那巨大齿轮组成的死亡之轮几乎贴着我的头皮轰然砸落、将坚硬的石台砸出蛛网般裂痕的地方——

一道纤细的身影被高高抛起!

是林晚!

她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,被那巨大齿轮装置最边缘一根如同攻城锥般粗大、尖端还带着倒钩的青铜齿杆,狠狠地贯穿了左肩!鲜血,滚烫的、刺目的鲜血,在那一瞬间如同泼墨般疯狂飙射而出!在头灯和烟尘交织的混乱光线下,泼洒在布满灰尘的地面、溅落在冰冷的青铜齿轮上,甚至有几滴滚烫地溅到了我的脸上!

时间,彻底停滞。

她小小的身体被那根恐怖的青铜巨齿残忍地钉在半空,像一只被钉死在标本板上的蝴蝶。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着,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鲜血,顺着冰冷的青铜往下流淌。她的头无力地垂着,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
“林晚——!!!”我的嘶吼声撕裂了喉咙,带着自己都无法辨认的绝望和疯狂,挣扎着想扑过去。

就在这时,她似乎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,极其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。凌乱发丝的缝隙间,露出了她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。她的眼睛睁得很大,瞳孔却在剧烈地收缩、扩散,仿佛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、搏杀。痛苦、恐惧、挣扎……还有一丝奇异的、濒临解脱般的茫然,在那双曾经清澈、此刻却混乱不堪的眼眸中急速变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