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薇死后的第七年,空气里又开始弥漫起那种熟悉的、铁锈和消毒水混杂的陈旧气味。第七个忌日,对于清河中学高三(七)而言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疮疤,每逢这天就要隐隐作痛。窗外的天光被厚重的铅云压着,灰白惨淡,教室里的白炽灯光线显得格外刺眼,却照不透角落里的黏腻阴影。
李哲坐在靠窗的位置,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。他瘦削了很多,眼下的乌青像是用墨汁晕染上去的,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。自从一周前,那本属于林薇的、页角卷曲破损的旧日记本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课桌抽屉深处后,他就没睡过一个整觉。纸页间除了模糊的钢笔字迹,还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潮气,像是从深水里打捞上来,晾了七年也没干透。
“……所以说,这个公式一定要记住,能量守恒,万物皆然……”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嗡嗡作响。
能量守恒?那怨恨呢?痛苦呢?它们会不会也遵循某种守恒,只是换了一种更狰狞的方式存在?李哲的思绪飘忽着,不受控制地滑向七年前那个湿冷的黄昏,天台上那道决绝坠落的瘦小身影,还有她最后看向他们那几个人的、盛满了惊惧和绝望的眼神。当时他和张伟、刘璐他们就在楼下,起着无伤大雅、甚至带着些许恶劣趣味的哄。笑声刺耳。
课桌猛地一震。是后座的张伟用脚踹的。李哲回头,对上张伟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,里面混杂着不耐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。“你他妈又走什么神?”张伟压低声音,语气冲得像吃了炸药,“晚上……老地方,别忘了。刘璐也去。”
所谓老地方,就是教学楼西侧那个废弃的旧器材室转角,正对着当年林薇坠楼的天台下方。他们这几个侥幸没被那件事彻底拖垮的“相关者”,每年忌日都会去那里,像是完成某种被迫的赎罪仪式,又像是隐秘的自我折磨。没有人明说,但都知道,必须去。仿佛不去,就会有比内心煎熬更可怕的事情发生。
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撕破了校园凝滞的空气。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,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迅速远去,最终留下死一般的寂静。李哲磨蹭到最后,才和张伟、刘璐汇合。刘璐的脸色苍白,精心修饰过的指甲死死抠着最新款手机的壳,关节泛白。
通往旧器材室的长廊灯坏了几盏,光线晦暗不明,墙壁斑驳脱落,散发出灰尘和霉菌的味道。越往里走,温度似乎越低。一种若有若无的、像是浸了水的布拖过地面的声音,窸窸窣窣地钻进耳朵,仔细去听,又消失了。
转角处堆放着几个破损的体操垫,猩红色的表皮裂开大口,露出黑黄的海绵内胆。这里就是他们每年站一会儿的地方。正上方,就是那块禁止学生进入的天台。
“快点……弄完就走。”刘璐的声音发颤,不住地看向手机屏幕,似乎那点光亮能给她安全感。
张伟啐了一口,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,抖出一根点上,火星在昏暗中明灭:“妈的,年年这样,真他妈晦气……”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滴答。
一声清晰的水滴落地的声响。
在这绝对寂静的角落,异常刺耳。
滴答。滴答。
声音变得密集,不是从天花板漏雨,倒像是……就在他们身边。
三人猛地僵住,呼吸同时屏住。一股冰冷的、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过,穿透他们单薄的校服,直刺骨髓。白炽灯管开始疯狂闪烁,噼啪作响,光影剧烈扭曲,在墙壁上拉长出怪诞摇晃的影子。
在那明灭不定的光线间隙里,就在那堆破烂体操垫的旁边,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凝聚。
透明的水珠凭空出现,先是几滴,然后连成细流,最后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刚从深水里爬出,浑身湿透,水流如注般从她(?)的身上淌下,迅速在地面洇开一滩不断扩大、反射着幽光的深色水渍。那轮廓渐渐清晰,是一个穿着和他们一样、但颜色深暗沉旧的校服的女孩身形,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,低垂着头,看不清面容。
气温骤降,呵气成霜。
李哲的血液似乎冻住了,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。他看见那摊水渍的边缘,慢慢漾开了一丝极淡的、锈蚀般的暗红。
低低的、压抑的啜泣声钻进他们的脑髓,不是通过空气,而是直接响起在颅腔内部。呜咽着,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绝望。
“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气流摩擦般的声音,含糊不清,却又能诡异地辨明意思。
“……冷……好冷啊……”
张伟的烟掉在了地上,火星被水渍浸灭,发出轻微的“嗤”声。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,想后退,双腿却像灌了铅。刘璐发出一声短促到一半就噎在喉咙里的惊喘,手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屏幕碎裂,微光彻底熄灭。
那湿透的身影动了一下。
小主,
她极其缓慢地、带着某种滞涩感地,抬起了头。
长发缝隙间,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惨白的、被水泡得肿胀的皮肤,以及从那后面透出的、无穷无尽的怨恨。
“!!!”
无声的尖啸如同实质的重击,狠狠撞上三人的意识。
“跑!!!”李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嘶声吼出破了音的字,猛地转身。
恐慌像炸药般引爆。三人连滚带爬,爆发出毕生最快的速度,沿着来路亡命狂奔。身后的寒意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,那湿漉漉的拖沓声和哭泣声混合在一起,贴在后脑勺。走廊的墙壁在眼角余光里扭曲蠕动,仿佛活了过来。
就在最前面的张伟即将冲出这条幽暗长廊的刹那,他旁边一扇原本锁着的旧消防玻璃门猛地向内爆开!
无数尖锐的碎片像暴雨般喷射而出,大部分狠狠砸在张伟身侧的墙壁上,但有一片狭长锋利的玻璃,如同被无形的手精准操控,划出一道寒光,直直切过他的脸颊。
“啊——!”张伟惨叫着捂脸倒地,温热的血瞬间从他指缝间涌出。
李哲和刘璐惊骇停步,想去拉他。
那扇爆开的消防门后,是无尽的、不属于学校建筑的深邃黑暗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,隐约传来无数重叠的、痛苦的呻吟和癫狂的笑声,铁链拖地的哗啦声,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、福尔马林混合腐臭的气味扑面袭来。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,朝着他们蠕动、蔓延。
而另一头,那湿透的、滴着水的身影,正不紧不慢地、一瘸一拐地逼近。地面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,每个脚印里,都微微泛着那诡异的暗红。
前无去路,后有追魂。
刘璐发出崩溃的尖叫,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。李哲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几乎窒息。他死命拖着惨叫不止的张伟,和刘璐一起连滚带爬地扑向旁边通往楼上的楼梯。
他们不敢回头,拼命向上跑,直到冲进上一层的走廊,那冰冷的追逐感和诡异的声响才骤然消失,如同退潮。
三人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,剧烈喘息,浑身湿透,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刚才那东西带来的水汽。张伟捂着脸的手已被鲜血染红,身体因疼痛和恐惧不停颤抖。走廊空无一人,安静得可怕,楼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但每个人都知道,那不是幻觉。
李哲靠着冰冷的墙壁,目光绝望地扫过空荡的走廊,最终落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装饰画上——那是幅仿制的古典油画,画着一座掩映在浓雾与枯枝间的阴森古宅,宅邸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调。他从未留意过这幅画。
此刻,或许是被极致的恐惧打开了某种诡异的感知,他盯着那画中古宅的窗户。
那漆黑的窗口后面,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一个巨大的、扭曲的、血色的阴影,缓缓地、一寸寸地浮现,隔着一层画布,无声地“凝视”着他们。
……
距离月圆之夜,还有三天。
冰冷的恐惧攥住了李哲的喉咙,他猛地扭开头,胃里一阵翻搅。
那绝不是结束。他模糊地意识到,林薇的归来,仅仅是一个开始。某种更庞大、更黑暗的东西,正借着她的怨气,从沉睡中被惊醒,并将他们所有人,都拖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他衣袋里,那本潮湿的日记本,似乎又沉了几分,贴着他的皮肤,散发出更浓重的腐朽水汽。
那滴答声,如同冰冷的丧钟,敲打在我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。它不是来自水管,我确信。它是一种更阴冷、更粘稠的液体,滴落在陶瓷或金属表面才能发出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。
客厅里那摊暗红的水渍仍在缓慢扩大,那枚氧化发黑的校徽像一只恶毒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我。
我不能坐以待毙。
外婆的笔记提到了“月蚀”,提到了“通道”,提到了“印记”和“那个人”。这是我唯一的线索。恐惧像冰水灌满胸腔,但求生欲却在这种极致的寒冷中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。
我猛地从地上爬起,冲回储藏室,一把抓起那本硬皮笔记,不顾一切地再次翻动。指尖划过那些潦草的字迹和诡异的符号,掠过那片不祥的污渍。一定有更多信息!外婆一定留下了什么!
汗水从额角滑落,滴在陈旧的书页上,与那些早已干涸的、不知是血是墨的痕迹混在一起。
我的目光死死盯着一页边缘的草图——那是一个扭曲复杂的符号,由内嵌的三角、纠缠的曲线和一个仿佛被刺穿的眼睛构成,旁边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:
“于‘寂静之墙’下,‘凝视之眼’将指引方向,‘血之代价’方能显现归途。”
寂静之墙?凝视之眼?血之代价?
这听起来更像是疯狂的呓语,而不是什么清晰的指引。
就在这时——
滴答声停了。
绝对的死寂骤然降临,比那持续不断的声音更令人窒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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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僵在原地,连呼吸都屏住了,全身的感官放大到了极限。
咔哒。
一声极其轻微的、金属扭动的声响,从厨房方向传来。
是我放在料理台上的餐刀吗?还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