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凡合上那本边角卷曲、纸页泛黄的《江淮异闻录》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模糊的墨印。窗外,最后一抹残阳正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,研究室里的灯还没开,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冷光。
“纸魂客……”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,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。书里的描述活灵活现——形如人,却是用百年古墓中的陪葬纸扎而成,面无五官,脚步轻若无声,常现身于月下无人的小道。传闻它们能感应人的气息,一旦跟随,将如影随形,直至把人引入阴间。每走过一处,空气中弥漫出腐朽的纸香,仿佛亡灵的低语。
荒诞。这是林凡,一个受过严谨学术训练的民俗学研究生,对此类乡野怪谈的第一反应。他研究这些,是为了解构其背后的民间心理与文化符号,而非相信它们真实存在。可偏偏,他的导师,陈秉渊教授,那位在学界德高望重、一向以理性着称的老人,半个月前在一次田野调查归来后,竟也开始神色凝重地提及这个词。
“小林,柳河镇那边……可能真有我们不了解的东西。”陈教授当时捏着一枚色泽暗淡、边缘沾着干涸泥渍的古钱,眼神有些飘忽,“我找到了一些……不太一样的纸扎残片,工艺古老得吓人,带着一股……说不出的阴气。特别是,要小心‘纸魂客’的传说,未必空穴来风。”
林凡只当是老师年事已高,加之在偏僻之地奔波劳累,受了些当地人的影响。他接过教授递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,里面是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,拍的是几块碎裂的、彩绘剥落的厚纸板,隐约能看出人形轮廓,以及几张陈教授手绘的、位于镇外荒山脚下的残破古墓结构草图。任务很明确:去一趟那个名叫柳河镇的江南水乡,核实一下这些资料,最好能带回一些实物标本,作为他们正在编纂的《区域民俗志·幽冥卷》的补充。
于是,他来了。
柳河镇蜷缩在现代化浪潮遗忘的角落,白墙黛瓦,小桥流水,透着一股被时光浸泡得过于绵软的静谧。镇上的居民对外来者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态度,尤其是当林凡拿出那些纸扎残片的照片和古墓草图询问时,那种戒备几乎化为实质。
“后生仔,打听这个做啥?”杂货铺的老掌柜眯着眼,把照片推回来,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,“老坟山那边的破烂玩意儿,不吉利得很。”
茶馆里摇扇的老人说得更玄乎:“月娘娘挂梢头的时候,莫往东边小道上凑。那地方,不干净。以前有个走夜路的货郎,就见过没脸的白影子,跟着跟着,人就没咧……”
林凡一一记录,心下却不以为然。在他看来,这无非是信息闭塞环境下,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催生出的集体想象,再用代代相传的怪谈加以固化。那所谓的“腐朽纸香”,大概是霉变、植物腐烂以及某些特殊矿物混合的气味。
几天下来,实物没找到,线索也寥寥。唯一让他留心的,是镇上唯一一家还在勉强经营传统纸扎铺子的李老头。那铺子阴暗潮湿,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,透着一股廉价的艳俗和挥之不去的陈旧纸张气味。李老头干瘦得像一截枯柴,眼神浑浊,但对林凡拿去的残片照片,却表现出异样的关注,甚至用手指(那指甲缝里满是彩纸的碎屑)反复摩挲照片上纸片的边缘。
“这手艺……老得很喽,”他嘶哑地说,“不是咱们镇上的路数。像是……墓里待久了,沾了地气,不一样喽。”他嘟囔着,却没再多说,只是最后意味深长地瞥了林凡一眼,“年轻人,有些东西,不信,也别去招惹。”
林凡只道是故弄玄虚。
这天,他在镇外荒僻的东边山脚转悠了一下午,对照草图,勉强找到了那个几乎被灌木藤蔓完全吞没的古墓遗址。墓穴早已塌陷,只剩一个黑黝黝的洞口,往外渗着阴湿的凉气。他在周围仔细搜寻,除了一些风化的碎石和泥块,一无所获。别说完整的纸扎,连像样的残片都没找到。
天色就在这不甘心的搜寻中彻底沉了下来。乌云不知何时聚拢,吞没了星月,四下里黑得浓稠,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劈开一道摇曳的路径。风穿过荒草和光秃秃的枝桠,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。
看来只能无功而返了。林凡叹了口气,收拾好工具包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。来时的小路在黑暗中变得模糊难辨,他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感摸索前行。也不知走了多久,周围的环境依旧陌生,他心头渐渐涌上一股焦躁——迷路了。
就在这时,云层似乎薄了一些,一弯惨白的月亮挣扎着露出脸来,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了前方。一条狭窄的、布满碎石和荒草的小径,蜿蜒着通向更深的黑暗。是这里吗?他有些不确定。
他停下脚步,打算拿出手机看看定位(虽然在这荒山野岭,信号时断时续),却猛地顿住了。
一股极淡,却绝不容错辨的气味,钻入了他的鼻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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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不是山中常见的泥土腥气、植物腐烂味,也不是动物粪便的气息。那是一种……干燥的、带着灰尘感的腐朽味道,隐隐又夹杂着一丝诡异的、类似陈年寺庙里香火般的微弱甜意,令人喉头发紧。
腐朽的纸香。
林凡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。《江淮异闻录》里的字句不受控制地蹦入脑海。他猛地摇了摇头,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。是错觉吧?或者是附近有什么特殊的植物?或者是……那荒废古墓里散发出的陈腐气息?
他强迫自己冷静,侧耳细听。除了风声,万籁俱寂。太静了,连虫鸣都消失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往前走,脚步不自觉地加快。那若有若无的纸香味,似乎始终萦绕在鼻端,甩脱不掉。
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前方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。借着朦胧的月光,他隐约看到路口中央的地面上,似乎立着个什么东西。白色的,人形?
手电光猛地照射过去。
嗡——
林凡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中,瞬间一片空白。
那是一个纸人。
约莫孩童高低,做工粗糙,是用一种厚厚的、泛黄发脆的纸张糊成的。形态依稀是古装童子的模样,穿着纸糊的彩衣,颜色在月光和手电光下显得诡异而斑驳。它的脸上,没有眼睛,没有鼻子,没有嘴巴。
一片光滑的、空白的泛黄纸面。
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,林凡的四肢瞬间冰凉。纸魂客?!不,不可能!这一定是哪个村民丢弃的废旧纸扎,或者是……某种恶作剧!
他死死盯着那个纸人,手电光颤抖着在它空白的脸上晃动。它静静地立在路口中央,仿佛亘古就在那里。
然后,毫无征兆地,在那片本该空无一物的脸上,林凡感觉到了一种“注视”。
没有眼睛,却分明有视线落在身上。
紧接着,更让他头皮炸裂的事情发生了。
那纸人,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晃,而是某种……源自其内部的、极其细微的调整。它那纸糊的、僵硬的手臂,似乎极其缓慢地,向上抬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角度。
像是在……招手。
“嗬……”林凡倒抽一口冷气,连连后退,脚下被碎石一绊,险些摔倒。他猛地转过身,再也顾不得辨别方向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跑!
他沿着来时的路(他希望是来时的路)发足狂奔,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。肺叶火辣辣地疼,心脏疯狂擂动着胸腔,几乎要跳出来。他不敢回头,拼命地跑,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。
也不知跑了多久,直到力气耗尽,速度慢了下来,他才扶着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,弯下腰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,山风一吹,冷得他直打哆嗦。
应该……甩掉了吧?那种东西,怎么可能真的存在……
他强迫自己慢慢直起身,小心翼翼地,回头望去。
身后的小路空荡荡的,月光清冷,荒草萋萋。没有任何纸人的踪影。
他长长舒了口气,一股虚脱感袭来。果然是看错了,自己吓自己……民俗研究做多了,容易疑神疑鬼。
他苦笑着摇摇头,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,准备辨认一下现在的位置。
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。
就在他正前方,大约十几步远的一丛半人高的荒草旁。
那个面无五官的泛黄纸人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
空白的脸,正对着他。
它是什么时候跑到前面来的?!
林凡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,瞳孔急剧收缩。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,让他连惊叫都发不出声。他眼睁睁地看着,那纸人空白的脸上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“笑意”——尽管它根本没有嘴。
然后,它再次,缓缓地,抬起了那只纸糊的手臂,朝他招了招。
这一次,动作清晰无比。
跑!
林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,再次转身狂奔。这一次,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,像一只无头苍蝇,在黑暗的荒山小径上左冲右突。他被荆棘划破了手臂和脸颊,却感觉不到疼痛,被石块绊倒了无数次,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。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终于,他再一次力竭,踉跄着扑倒在一棵老槐树下。他趴在地上,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,肺里像是着了火,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他抬起头,绝望地向前方看去。
月光下,那条仿佛永无止境的小路前方,那个白色的、泛黄的纸人,依旧静静地立在十几步外。
一模一样的位置。一模一样的姿势。
林凡瘫软在地,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。他明白了,他根本逃不掉。无论他怎么跑,最终都会回到原点,回到这个纸人的面前。
鬼打墙……这就是鬼打墙……
就在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中,林凡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小主,
他注意到,纸人那只一直垂着的另一只手,不知何时,不再是空着的。
那只手上,多了一样东西。
一盏灯笼。
白纸糊成的,椭圆形的灯笼。样式古朴,像极了旧时引魂用的白灯笼。
灯笼里,没有烛火,却幽幽地、自顾自地亮着一团惨白惨白的光。
那光晕冰冷,照亮了灯笼的纸面。
林凡的呼吸彻底停滞了,眼睛瞪得几乎裂开。
在那惨白的光晕中,灯笼的纸面上,正有淡淡的墨迹,如同浸水的血痕,一丝丝、一缕缕地浮现出来。
那墨迹蜿蜒、凝聚,逐渐勾勒出两个清晰的字迹——
林、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