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监护仪单调的“嘀嗒”声在死寂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,如同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走廊里的灯光也暗了下来,只有值班护士站那边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晕。病房里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,只有仪器屏幕映出幽幽的绿光。隔壁床那位终日呻吟的老人似乎也陷入了睡眠,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属于死亡的寂静。
终于,那串熟悉的、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。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。门轴发出“嘎吱”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。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劣质的香烟味,像一团浑浊的毒雾,瞬间涌了进来,无声地弥漫开来,充满了整个空间。他回来了!
小主,
他脚步有些虚浮,踉跄着走到床边,没有开灯。黑暗中,他粗重的呼吸砸在我的脸上,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。他似乎在低头审视着我这副“毫无生气”的躯壳,像屠夫在审视案板上待宰的牲口。那目光即使隔着黑暗,也让我感到一种冰冷的、被毒蛇缠绕的恐惧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短促而充满恶意的冷笑,如同冰锥刺破寂静。“田颖?”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,声音含混不清,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。见我没有丝毫反应,他似乎很满意。
随即,他猛地俯下身,浓烈的酒气和烟臭几乎将我淹没。他那干燥、带着厚茧的粗糙手指,猛地掐住了我的下巴,力道极大,像一把冰冷的铁钳,狠狠地钳住我毫无知觉的下颌骨,用力摇晃了几下!我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摆动,像一只被扯断线的木偶。剧痛!下颌骨仿佛要碎裂!但我死死地压抑住喉咙深处几乎要冲出的闷哼,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真正的木头。灵魂在躯壳里发出无声的尖叫。
“真他妈废物!”他猛地甩开手,嫌弃地啐了一口。“还真成死人了?挺好!”他直起身,在黑暗中来回踱了几步,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那浓重的黑影在我紧闭的眼皮外晃动,如同索命的鬼魅。
长时间的沉默,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缓慢踱步的声音。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枕边那冰冷的金属块仿佛有了生命,散发出灼人的热度。我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反复刮过我的脸,如同毒蛇的信子。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,灵魂在无声地尖叫:他发现了?他发现录音笔了?!
突然,他停下脚步,再次猛地凑近!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再次笼罩下来。这一次,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不再是咆哮,而是一种贴着耳膜刮蹭的、带着黏腻湿气的耳语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钩子,冰冷而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:
“妈的!早知道……掐死你更省事!也不用花这么多冤枉钱了!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回味自己的“英明决定”,接着,那声音里的恶毒和怨恨如同沸腾的岩浆喷涌而出,“床底下那五万块……是老子的!你他妈动了没?嗯?说啊!死透了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!早点给我蹬腿儿!死透了,那遗嘱……才能生效!房子……钱……都是老子的!谁也抢不走!”
每一个字,都如同烧红的铁钉,狠狠地钉入我的耳蜗!掐死!五万块!遗嘱!房子!巨大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!原来如此!这才是他巴不得我立刻死掉的真正原因!一份早已准备好的、等待我咽气就生效的遗嘱!谋财害命!我甚至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,幸好,这具躯壳本身的瘫痪状态完美地掩盖了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动。愤怒的岩浆在冰冷的血管里奔涌,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。
他得意地直起身,似乎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宣告。脚步声再次响起,他像是彻底卸下了防备的重担,哼着不成调的小曲,脚步虚浮地走向病房角落那张陪护用的简易折叠床。“哐当”一声,他重重地躺了上去,不多时,震耳欲聋的鼾声便响了起来,充满了酒足饭饱后的满足感。
直到那鼾声变得均匀而深沉,我才敢调动起全身残余的力气,将所有的意念灌注到那根紧贴着冰冷金属的、唯一能感知到微弱触觉的右手食指上。一点一点,如同蚂蚁啃噬大山,如同蜗牛攀爬绝壁。每一次微小的移动,都耗尽了我全部的意志力。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,我的指尖终于感受到枕下那冰冷的金属方块上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凸起的圆点——那个红色的按钮!
没有犹豫,也不能犹豫!我用尽灵魂里最后一丝力气,狠狠地将指尖戳了下去!指尖感受到一个极其轻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感。成了!一股强烈的虚脱感瞬间袭来,几乎要将我再次拖入昏迷的深渊。但我拼命地坚持着,黑暗中,仿佛能看到那小小的录音笔里,红色的指示灯正无声地亮起,贪婪地吞噬着这片空间里所有的声音,尤其是那杀人凶手沉睡的鼾声。冰冷的眼泪,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眼睑,无声地滑落到鬓角,迅速地消失在枕头的布料里。这一次,不是绝望的泪水,而是复仇的熔岩凝固前滴落的寒冰。黑暗不再令人窒息,它成了我最坚实的堡垒。那单调的“嘀嗒”声,成了宣告复仇开启的战鼓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成了这片白色地狱里最耐心的猎手。身体是沉重的囚笼,思维却像淬了毒的利刃,在黑暗中无声地打磨。我用全部的意志力对抗着无孔不入的疲惫和疼痛,贪婪地捕捉着病房内外传来的每一丝声响,如同蜘蛛感应着蛛网上最细微的震颤。张伟的鼾声是我唯一的安抚曲,那意味着他沉睡,意味着安全。他醒着的时候,我便收敛所有气息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,将自己彻底融入一片死寂。
小主,
小林再次偷偷来过一次。是在一个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下午,张伟据说回家去处理“事情”了。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动作极其迅速地摸索到我枕头下,抽走了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。她冰凉的手指在抽走录音笔时,极其短暂却用力地握了一下我毫无知觉的手腕。那一下紧握,胜过千言万语。她带着它离开了,如同带走了一颗炸弹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又沉入了冰冷的深海。希望与巨大的恐惧并存。她会交给谁?警察?还是……没有回音。病房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,而这份沉寂中,暗流汹涌。
三天后。阳光格外刺眼,透过半拉的百叶窗,在惨白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。张伟的心情似乎特别好。他哼着五音不全的歌,甚至破天荒地拧了一条毛巾,胡乱地擦了擦我的脸——动作粗鲁得像在擦拭一件蒙尘的家具。那冰冷的湿意激得我皮肤一阵战栗。
“啧,看你这样儿,快了。”他直起身,居高临下地打量着,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意的狞笑,“早点解脱,对大家都好。”他掏出手机,对着我毫无知觉的脸,咔嚓拍了几张照片,闪光灯刺得我紧闭的眼皮内部一片血红。“留个念想。”他自言自语,语气轻佻得令人发指。
下午,病房门被推开了。进来的不止张伟和张志强,还有一个穿着西装、夹着公文包、戴着金丝边眼镜、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。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病房,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我的身体,不带一丝情感。
“李律师,您看,我老婆,田颖,就这状况了。”张伟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沉痛和无奈,指了指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我,“深度昏迷,植物人状态,医生也说……醒过来的希望,几乎为零了。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听起来情真意切,只有我知道那底下翻涌着何等恶毒的期待。“我们是合法夫妻,财产方面……您看这份遗嘱……”
遗嘱!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,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!他果然等不及了!在死亡证明下达前,就要坐实它!律师?他竟然真的找来了律师!张志强站在一旁,搓着手,眼神躲闪,脸上写着局促不安,却也没有开口阻止,默认了儿子的行为。
那律师皱着眉,绕过张伟,径直走到我的病床边。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距离感。我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的视线,像两道冰冷的探针,在我毫无生气的脸上、裸露的手臂上来回扫描。他似乎在验证张伟话语的真实性,又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处理的“资产”。浓烈的消毒水味里,混入了一丝他身上古龙水的冷冽木质香气,和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病房格格不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