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,回到了数年前:“后来,他的‘醉仙居’开起来了,那炒菜之妙,至今思之令朕口舌生津;他搞出的新法养殖,让贱如泥土的猪肉变成了美味,丰富了百姓餐桌;
他献上的红薯、玉米,活人无数,功在千秋,可抵十万雄兵;还有那筒车,便利灌溉,惠泽万民……这一桩桩,一件件,哪一样没有给你我,给这大唐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?
便是你长孙家,通过涣儿参与其中,所获之巨利,难道还少了吗?为何昔日能融融恰恰,共享其利,今日却仿佛成了不共戴天的仇雠?朕,实在不解。”
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,既有帝王的质问,也带着朋友般的困惑,更像是一把钥匙,试图打开长孙无忌紧锁的心扉。
长孙无忌听着陛下一件件细数杜远的功劳,脸色变幻不定,羞愧、恼怒、无奈、苦涩……种种情绪如同打翻的五味瓶,在他心中剧烈翻腾。他何尝不记得那些?
杜远带来的改变和利益是实实在在的,他长孙家也确实因此财富剧增,地位更加稳固。他深吸一口气,知道此刻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苍白的,终于卸下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,声音沙哑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力感:
“陛下明鉴……臣,并非不知杜远之才,亦非不念其利国利民之功,更非全然忘却昔日融洽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 他哽咽了一下,眼中竟泛起了些许泪光,“陛下,冲儿他对丽质一片痴心,天地可鉴!
您是看着他长大的,他的性情,您最清楚不过。丽质因杜远而郁结病重,此事虽未宣扬,但这长安城中,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?如今杜远风光大婚,迎娶美娇娘,宴请八方客,满城皆知!
可我那苦命的冲儿呢?丽质却依旧……若这桩婚事就此作罢,我长孙家颜面何存?冲儿他又将如何自处?外人会如何议论我长孙无忌?会说我们长孙家连陛下最宠爱的公主都求娶不得,反而……反而因一个骤然得势的杜远而颜面扫地!”
他越说越激动,胸口剧烈起伏,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郁结之气尽数吐出:“臣与杜远,本可如陛下所言,共享其利,相安无事。但丽质之事,已成死结!此事关乎的,已不仅仅是小儿女的婚事,更是我长孙家的声誉,是冲儿的前程命运,是臣这张老脸,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门楣!
杜远越是出色,越是得陛下信重,臣这心里……就越是如同被毒蛇啃噬,寝食难安啊!他就像一面无比光亮的镜子,时时刻刻照得我长孙家在此事上无比难堪,无地自容!此事不了,臣与他,又如何能回到从前?臣……臣实在是……无可奈何啊!”
说到最后,这位权倾朝野的赵国公,声音里竟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和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。他同样为此事心力交瘁,一边是家族百年声誉和爱子的幸福,另一边是一个屡创奇迹、圣眷正隆且确实带来巨大利益的杜远,这其中的权衡、挣扎、愤怒与无奈,几乎将他撕裂。
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位跟随自己半生,出谋划策,共历生死的股肱之臣,看着他伏地不起时微微颤抖的肩膀,看着他鬓角不知何时悄然爬上的霜白,以及那无法作伪的痛苦与挣扎,心中亦是百感交集,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清官难断家务事,更何况这牵扯到他最宠爱的女儿、倚为重臣的至亲,以及一个无法以常理揣度、却总能带来惊喜(或惊吓)的奇才。他弯腰,亲手将长孙无忌扶起,触手处,能感觉到对方手臂的僵硬与冰凉。
“朕,明白了。”李世民的声音缓和了许多,带着一丝无奈的安抚,“丽质的事,朕会再与她好好谈谈。那丫头,性子是倔了些……至于杜远那边……再给他些时间吧。或许,他真能再次创造奇迹,到时……或许局面会有所不同,也未可知。”
这番话,既是安慰,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的期望。李世民心中清楚,无论杜远能否解决战马问题,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的这道裂痕,已然深可见骨。
而这一切纷争的源头,都系于他那性情刚烈、情根深种,却又命运弄人的女儿,李丽质身上。这团由亲情、利益、颜面与国事交织成的乱麻,该如何解开?连他这个执掌乾坤的九五之尊,此刻也感到了一阵深沉的无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