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年少时如何聪颖好学,被乡邻誉为神童,如何寒窗苦读,如何怀揣着光宗耀祖、兼济天下的梦想,如何在一众艳羡目光中一举考中秀才…那时的他,意气风发,前途似乎一片光明。
然后,便是噩梦的开始。乡试屡试不第。一次,两次,三次…每一次名落孙山,都是对信心和尊严的无情摧残。盘缠耗尽,遭人白眼。曾经的“神童”光环褪去,变成了人们口中“伤仲永”的笑料。家中的田产为了支持他考试被一点点变卖…
为了生计,他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清高,托关系、求人情,好不容易在县衙谋得一个书吏的差事。原以为总算有了一口安稳饭吃,却不料那小小的县衙,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,蝇营狗苟,欺上瞒下,阿谀奉承…他生性耿直,学不会那些歪门邪道,又因识得几个字,有时难免对某些不清不楚的账目文书提出异议,于是便成了众人的眼中钉,肉中刺。排挤、打压、构陷…最终,他因“账目不清、办事不力”的莫须有罪名,被赶出了县衙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。父母因此气病,相继含恨离世。为了安葬双亲,又欠下沉重债务。家,彻底垮了。妻子本是小家碧玉,跟着他吃尽了苦头。儿子黄菡聪明伶俐,却连一本像样的启蒙书都买不起…
说到最后,黄惜才的声音已经哽咽,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,那不是表演,而是真真切切的、积压了半生的痛苦和绝望。他指着这摇摇欲坠的屋子,指着那缺腿的桌椅,声音颤抖:“…公子您看,这桌椅为何是三腿?非是小老儿不愿做四条腿,实在是…实在是连买一根像样木料的钱都掏不出!只能拆东墙补西墙,勉强拼凑…让您昨日摔那一跤,实在是…实在是羞煞先人…”
他将一个读书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,在这位可能是县令的“贵人”面前,剥解得干干净净。一方面,是迫于压力,不敢不言;另一方面,也未尝没有一丝扭曲的报复心理——看看吧!这就是你治下的子民!这就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脚下的蝼蚁!
李贤静静地听着,自始至终没有打断。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,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,目光低垂,看不清眼中具体的情绪。但黄惜才能感觉到,一种极其专注的、甚至可以说是凝重的气氛,笼罩着对方。
当黄惜才讲到被县衙排挤打压、最终被赶出来的经历时,李贤敲击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。
当黄惜才说到父母双亡、家道中落时,李贤的眉头微微蹙起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当黄惜才最后指着那三腿椅子,声音哽咽地诉说极致贫困时,李贤缓缓抬起了头。
他的目光不再带有那种探究和玩味,变得深沉而复杂。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衰老、落魄、被生活折磨得几乎没了人形的老秀才,久久没有说话。
黄惜才喘着气,说完这漫长而痛苦的叙述,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瘫坐在椅子上,只剩下沉重的喘息。他不敢看李贤的眼睛,内心充满了屈辱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平静。说出来了,都说出来了,是死是活,听天由命吧!
良久,李贤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、难以言喻的意味:“先生之才,屈于斗筲;先生之遇,令人扼腕。世事昏昧,竟至于此么…”
他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中,似乎真的蕴含着一丝真实的沉重。他再次环顾这陋室,目光掠过那排旧书,眼神变得更加幽深。
“先生方才说…曾在县衙为吏三年?”李贤忽然问道,语气似乎只是随口确认。
黄惜才心中猛地一紧!来了!他终于要问到关键了!他全身的神经再次绷紧,谨慎答道:“是…是的…那是…大概七八年前的事了…小老儿无能,不堪驱使…”
“哦?七八年前…”李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,节奏缓慢而清晰,“那时…县衙之中,可有什么…嗯…特别的事发生?或是…有什么特别的人物?”
他的语气依旧平淡,但黄惜才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隐藏的急切!特别的事?特别的人物?他指的是什么?难道…
黄惜才的心脏狂跳起来,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