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0章 身后舟(上)

江子谦猛地转身,不再看那艘鬼舟,发疯似的沿着河岸奔跑起来。脚下是湿滑的淤泥,好几次他差点摔倒,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不顾一切地往前冲。他记得自己是穿过黑松林来到河边的,只要沿着河岸跑,一定能找到来时的路,一定能离开这个鬼地方!

浓雾依旧厚重,手电的光线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,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。两侧是望不到边的黑暗水域,前方是翻滚不休的乳白色雾墙。他拼命地跑,肺部火辣辣地疼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。

一分钟,五分钟,十分钟……

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,直到力竭,不得不停下来,双手撑着膝盖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汗水迷蒙了眼睛,他胡乱抹了一把,抬起头,绝望地向前望去。

然后,他浑身的血液,在这一刻彻底凉透。

前方不远处,那艘森白的、由无数人骨拼凑而成的舟船,依旧静静地停泊在同样的位置。船头那两颗空洞的头骨,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。舟上,那个模糊的身影,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。

他根本就没能离开!他沿着河岸狂奔,最终却像是跑在了一个巨大的、封闭的圆环上,起点即是终点,绝望即是归途。

“啊——!”江子谦发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嚎叫,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。徒劳的奔跑耗尽了他大部分体力,也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。老头的话是真的,传说……也是真的。看见白骨舟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
冰冷的绝望,如同阴河的河水,一点点淹没上来,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
那低沉平直的声音,再次响起,依旧不带任何情感,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,直接响在他的脑海深处:

“选择。”

江子谦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模糊的舟人。愤怒、恐惧、不甘、还有对妹妹下落的揪心,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、冲撞。他不能死在这里,他更不能让子安孤零零地在那个所谓的“对面”!

“我妹妹……子安她……”他声音颤抖,带着最后一丝期望,“她还……活着吗?‘过去了’,是什么意思?”

舟人沉默着。浓雾在他周围流转,白骨舟在漆黑的水面上微微起伏。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那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:

“魂渡冥河,肉身沉沦。过往之界,无有回头路。”

魂渡冥河!肉身沉沦!

江子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虽然早有最坏的预感,但亲耳从这非人的存在口中得到证实,那冲击力依旧几乎将他击垮。子安……真的已经不在了?她的魂魄被渡走了,身体……沉在这冰冷的河底?

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,让他眼前阵阵发黑。但随之涌起的,是一股更加炽烈的、混杂着愤怒与责任的决绝。

如果他注定无法离开,如果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……

代替子安?意味着他的魂魄也将被渡往冥界,或许能见到子安?可是,“无有回头路”,见到了又能如何?一起成为冥界的游魂?而且,这舟人明显需要一个新的“代替者”,如果他选择了代替子安,那这摆渡的职责由谁来承接?这阴河上的悲剧是否会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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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是……代替它?

成为这白骨舟新的主人,留在这阴阳交界之处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摆渡那些误入此地的亡魂?永远看不清面容,永远无法离开,永远与死亡和绝望为伴……

不!他哪个都不想选!

可是,那舟人不再给他拖延的时间。江子谦清晰地感觉到,周围的空间似乎变得更加凝滞,那浓雾仿佛有了重量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脚下的黑色河水,荡漾开一圈圈涟漪,隐约间,他似乎看到水下有苍白的手臂一闪而过,听到更多细碎的、充满怨毒的低语在耳边响起。

这片水域,正在失去耐心。

“选。” 舟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终极的压迫感。

江子谦死死咬住牙关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淤泥里。他想起子安失踪前那天,还笑着跟他说明天想吃什么,那串银铃手链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叮当作响。他想起父母悲痛欲绝的脸,想起自己这七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寻找。

他不能就这么消失。他至少……要知道子安最后经历了什么,要知道这该死的阴河和白骨舟到底是怎么回事!如果代替它,成为这舟人,是不是……就能知道更多的真相?是不是……还能有机会,在这无尽的摆渡中,找到一丝挽回的渺茫可能?

尽管这念头本身就如同深渊般令人恐惧,但比起彻底湮灭或者堕入未知的冥界,这似乎是唯一一个……还能保留一丝“存在”和“主动性”的选择。

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在他脸上扭曲。最终,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从喉咙深处,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:

“我……代替……你。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刹。

然后,江子谦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、冰冷刺骨的力量,猛地攫住了他!那不是物理上的拉扯,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灵魂!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离了出来,轻飘飘地向上飞起,而他的身体,还僵硬地跪在河滩上。

不,那不是他的身体了。

在他的“视线”下方,他看到那具熟悉的躯壳,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,变得灰白、僵硬,最终,如同风化了千年的岩石,无声无息地碎裂、垮塌,化作一蓬飞灰,融入了脚下的淤泥和河水中,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
而他的意识,他的灵魂,则被那股冰冷的力量强行拖拽着,投向那艘森白的骨舟!

“啊——!”他发出无声的尖啸,感觉自己的“存在”正在被暴力地重塑、压缩。无数纷乱的、充满绝望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感知——那是过往无数被摆渡者,甚至可能是……前代舟人们的残留印记!

冰冷的河水浸透魂魄的触感,永无止境的迷雾,亡魂们的哀嚎与诅咒,还有那种被禁锢于一方骨舟、永世不得超脱的孤独与绝望……所有这些负面情绪和感知,如同亿万根冰针,瞬间刺穿了他。

就在他被强行按向那白骨舟核心位置的刹那,他感到自己与这艘由死亡构筑的舟船建立了某种诡异的联系。他“看”到了舟身每一根骨骼的来源,感受到了它们主人生前最后的恐惧与不甘。同时,一股关于“规则”的信息,也冰冷地刻印入他的意识:

凡见白骨舟者,必留其一。

渡魂往生,收魄为舟。

无休无止,直至……替身者现。

而那个模糊的、即将被他“代替”的舟人,身影开始逐渐变淡,仿佛要融入周围的雾气之中。在它彻底消散前的那一刻,江子谦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念,疯狂地追问:

“子安!我妹妹江子安!你渡她的时候,她……她有没有说什么?!她痛苦吗?!”

那即将消散的模糊身影,似乎微微顿了一下。然后,一段极其微弱、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、带着哭腔的女孩声音碎片,断断续续地,直接响彻在江子谦的灵魂深处:

“哥……冷……好黑……救我……手链……铃铛……”

是子安的声音!是她最后时刻的恐惧与求救!

紧接着,那前任舟人彻底化作一缕青烟,消散无踪。而江子谦的意识,也在这一刻,被彻底禁锢、锚定在了这艘白骨舟的核心。

他“成了”它。

无法言喻的冰冷和沉重感包裹了他。他失去了人类的形体,失去了温度,甚至失去了大部分属于“江子谦”的情感波动,只剩下一种绝对的、死寂的平静,以及那被烙印在核心的、必须执行的“规则”。

他试着“低头”,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,只有一片流动的模糊,如同前任一样。他试着移动,意念微动间,那柄白骨长桨便无声地划入水中,带着整艘骨舟,缓缓滑入浓雾深处。

阴河的水,比他想象的还要冰冷,透过与骨舟的连接,那种寒意直接渗透进他的灵魂本源。四周的雾气不再是阻碍,反而成了他感知的延伸。他能“听”到雾气里那些迷失魂魄的呜咽,能“感觉”到水下那些沉沦肉身的怨念。

小主,

摆渡,开始了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永恒。前方的雾气中,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。那是一个穿着现代冲锋衣的男人,脸上带着误入此地的惊恐和茫然,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已经没有任何信号的手机。

当那男人看到突然从浓雾中浮现的白骨舟,以及舟上那面目模糊的江子谦时,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发出了凄厉的尖叫,转身就想逃跑。

然而,和江子谦之前的经历一样,他无论往哪个方向跑,最终都会回到白骨舟停泊的岸边。绝望的奔跑,徒劳的挣扎。

江子谦——新的白骨舟人—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,依照那冰冷的规则。他平伸出那只模糊的手,掌心空无一物,但规则的力量自然凝聚,映照出那男人内心深处最割舍不下的执念——也许是妻儿的照片,也许是未完成的事业。

那男人最终力竭倒地,崩溃大哭,语无伦次地祈求着放过。

江子谦的灵魂核心冰冷而平静,没有任何波澜。他甚至无法升起一丝怜悯。他只是依照规则,用那低沉平直、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,宣判般地说道:

“每个看见我的人,都要做出选择——”

那男人惊恐地抬起头。

“——代替我,还是代替……”

江子谦的“话语”微微顿了一下,那被强制压抑的、属于“江子谦”的残存意识,在最深处发出了极其微弱的悸动。他本该说“代替你所牵挂之人”,这是规则的标准表述。但在脱口而出的瞬间,一个名字,几乎要挣脱那冰封的束缚,跳跃出来。

他强行压制住那丝悸动,完成了规则的宣告:

“……代替你所牵挂之人。”

选择摆在面前。男人的挣扎、恐惧、最终无奈的抉择……一切都如同预设好的程序,在江子谦冰冷的“注视”下上演。

当那男人颤抖着说出“代替……我老婆……”时(他选择了代替他所牵挂的人,意味着他的魂魄将被渡走),江子谦模糊的手掌落下,白骨长桨划动。

在男人的魂魄被抽离、肉身开始消散的瞬间,江子谦能清晰地“看”到,又一副新鲜的、带着惊恐和绝望表情的骨骼,从男人即将湮灭的肉身中被某种规则之力剥离出来,然后……如同被无形的工匠操纵着,严丝合缝地……镶嵌到了他脚下的白骨舟船体之上!

咔哒。

一声轻微的、令人牙酸的骨骼拼接声。

白骨舟,似乎更凝实了一分,那森白的光芒,也似乎更刺眼了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