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子谦的灵魂核心,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、仿佛饱食后的餍足感,虽然转瞬就被无边的冰冷死寂覆盖,但那感觉……真实不虚。
他明白了。
“收魄为舟”。
这艘载着他,也禁锢着他的白骨舟,就是这样,用无数误入者的骨骼,不断地“成长”和“修补”着自身。每一个被摆渡者,无论是选择代替舟人,还是选择代替他人,其肉身精髓都会被这阴河与规则吞噬,最终化为这白骨舟的一部分,永世承载着后来的摆渡者与亡魂,在这无间地狱中循环往复。
而他,江子谦,成了这永恒酷刑的执行者与……一部分。
白骨舟载着那男人已然浑噩的魂魄,无声地滑向浓雾深处,前往那所谓的“过往之界”。江子谦(舟人)立于舟上,模糊的面容朝向无尽的黑暗。
他“感觉”到腰间,那串属于子安的银色手链,不知何时以某种非物质的形式,悬挂在了那里,铃铛在死寂的空气中,纹丝不动,不再发出任何声响。
冰冷的规则之力运转不歇,催促着他,前往下一个“渡口”,等待下一个“看见”他的迷途者。
浓雾合拢,吞没了骨舟的影子。
只有那低沉的、仿佛源自规则本身的声音,在永恒的阴河上,幽幽回荡:
“渡魂往生,收魄为舟……”
“无休无止……”
白骨舟滑入浓雾,如同水滴融入墨海,无声无息。江子谦——或者说,那个曾经是江子谦的意识核心——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“延伸”。他的感知不再局限于一副血肉之躯的五官,而是如同蛛网般,随着骨舟的移动,铺满了周遭这片死寂的水域。
水,不再是单纯视觉上的幽暗。他能“尝”到其中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绝望,冰冷、腥咸,带着灵魂腐朽后残留的苦涩。雾,也不再是阻碍视线的屏障,那翻涌的乳白色气流中,充斥着迷失魂魄的碎片记忆——临死前的恐惧,未竟的执念,对阳世最后一缕光的不舍……这些情绪的残渣如同微尘,吸附在他的“存在”之上,试图将他同化。
他试图挣扎,试图回忆起阳光的温度,回忆起子安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,回忆起父母唠叨却温暖的关切。但那些属于“江子谦”的记忆,此刻像是被冰封在万丈海底的沉船,轮廓依稀可见,却触摸不到丝毫温度。取而代之的,是冰冷规则的无情运转,是脚下白骨舟传来的、无数前任被禁锢者累积下来的麻木与死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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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成了一个旁观者,一个囚徒,一个……工具。
不知“行驶”了多久,或许是一瞬,或许是百年。在这片失去时间尺度的水域,唯一的变化,就是前方雾气中再次出现的“渡口”。
那是一个女人。
她穿着沾满泥泓的碎花裙子,头发凌乱,眼神空洞,赤着脚在黑色的滩涂上漫无目的地徘徊。她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,声音轻得像梦呓:“小宝……小宝……别怕,妈妈在这儿……”
江子谦(舟人)依照规则的指引,将白骨舟悄无声息地停靠在离她不远的水面。骨舟浮现的刹那,那女人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,猛地抬起头。
她看到了白骨舟,看到了舟上那无法看清面容的模糊身影。
没有尖叫,没有逃跑。她空洞的眼睛里,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,跌跌撞撞地扑到水边,伸出双手,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。
“你!你是不是管这里的?你看到我的小宝了吗?这么高,穿着蓝色的背带裤,他刚才还在我身边的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泪水混着污泥滑落,“求求你,把我儿子还给我,用我的命换也行!求你了!”
江子谦的灵魂核心冰冷依旧,规则的力量驱动着他。他平伸出那只模糊的手。没有幻化出具体的影像,但一股无形的力量,已经映照出这女人内心深处最撕心裂肺的执念——一个天真笑着的小男孩,挥舞着玩具小汽车。
“每个看见我的人,” 那低沉平直的声音,如同墓穴中的回响,再次响起,“都要做出选择——”
女人的呼吸骤然停止,眼睛瞪得极大,恐惧和期盼在她脸上扭曲交织。
“——代替我,还是代替你的儿子。”
“儿子!我代替我儿子!”女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嘶喊出声,带着一种母性本能催生出的、近乎野蛮的决绝,“让他回去!让他活!我跟你走!”
规则被触动了。
江子谦感觉到一股力量从白骨舟深处蔓延而出,缠绕上那个女人。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脸上却露出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平静,目光仿佛穿透了浓雾,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“小宝”。
然后,她的肉身,如同风干的沙堡,开始从边缘寸寸碎裂、消散,化作比雾气更细微的尘埃,融入了阴河与滩涂。而在那湮灭过程的中心,一副属于女性的、相对纤细的骨骼轮廓被硬生生剥离出来,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“咔咔”声,飞向白骨舟的船尾。
咔哒。
又一声拼接的轻响。
江子谦清晰地“感觉”到,白骨舟的尾部,多了一根新的肋骨,以及几节细小的指骨。它们完美地嵌入原有的结构中,严丝合缝,仿佛本就属于那里。一股微弱但清晰的“补充感”流过他的意识,如同干涸的土地渗入一滴水,虽然微不足道,却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——这白骨舟的永恒运行,需要这些源源不断的“养料”。
而那女人的魂魄,已然变得浑噩、透明,被她对儿子的执念最后一丝力量牵引着,飘飘荡荡,落向了白骨舟的甲板。她不再哭喊,不再哀求,只是痴痴地望着某个方向,嘴里依旧无声地念着“小宝”。
江子谦(舟人)沉默地划动白骨长桨。舟身调转,向着浓雾更深处,那所谓的“过往之界”滑去。
这一次的航程,似乎与上次不同。
在穿越一片格外粘稠、仿佛凝固了的雾墙时,江子谦感觉到腰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。
是那串银手链!
那冰冷的、属于子安的遗物,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,轻轻震颤了一下,连带那个刻着“安”字的小铃铛,发出了一声细若游丝、却清晰无比的——
“叮……”
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。
这声微弱的铃响,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,猛地撬动了江子谦灵魂深处那冰封的一角!
“哥……冷……好黑……救我……”
子安最后的声音碎片,伴随着这声铃响,骤然变得清晰、尖锐,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求,狠狠刺入他几乎僵死的意识核心!
冰冷!窒息!无边的黑暗!
一股源自灵魂本能的悸动与痛苦,如同火山喷发般,冲破了规则强加的死寂外壳!他几乎要“嘶吼”出来,那属于江子谦的情感——对妹妹的愧疚、无法保护的愤怒、身处绝境的绝望——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,在他非人的“存在”中疯狂冲撞!
白骨舟的行驶,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查觉的凝滞。那划动长桨的节奏,乱了百分之一秒。
也就在这一刹那,他“看”到了。
不是用眼睛,而是透过那瞬间紊乱的规则,透过与这阴河水域诡异的连接,他捕捉到了一幅短暂闪现、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:
就在这片粘稠的雾墙之下,在那漆黑如墨的河水深处,无数苍白、浮肿、维持着溺亡时痛苦姿态的尸体,随着暗流缓缓沉浮、碰撞。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眶,张着无声呐喊的嘴,密密麻麻,铺满了河床,延伸向无尽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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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那尸骸之海的更深处,一点微弱的、熟悉的银光,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。
是子安的手链!不止是悬挂在他腰间的这串非物质的存在,在那河底,在那无数沉沦肉身之中,存在着另一串……实体的手链!
他的妹妹,江子安,她的肉身,就在这下面!就在这片冰冷、死寂、堆积着无数亡者的河底!
“子安——!”
一声无声的咆哮,在他灵魂核心炸开。
几乎与此同时,一股庞大、阴冷、充满不容置疑意志的力量,如同万吨冰水,从白骨舟本身,从这整条阴河,甚至从这片空间的规则本源,轰然压下!
那刚刚挣脱一丝束缚的情感浪潮,被瞬间冻结、碾碎、强行压回灵魂的最深处。冰冷的死寂再次如同铁壁合拢,将他重新封存。
铃铛不再震动。
子安的求救声和河底恐怖的画面,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,只留下一点点模糊的、令人心悸的残影。
白骨舟恢复了平稳,继续朝着既定方向无声滑行。舟上的新任摆渡者,面容依旧模糊不清,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控从未发生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那冰封之下,有了裂痕。
那麻木之中,埋下了一颗名为“真相”与“不甘”的种子。
他(舟人)微微低垂着那模糊的“头”,看向腰间那串再次归于死寂的银手链。规则的力量催促着他,前方,又一个迷失的灵魂在等待“摆渡”。
浓雾深处,似乎传来了更多细微的、充满诱惑与恶意的低语,仿佛在嘲笑着他徒劳的挣扎,又仿佛在指引着某种更为深邃的黑暗。
他握紧了那虚无的、驱动着白骨长桨的“手”。
航程,还在继续。
永恒的,冰冷的,绝望的。
但这一次,在那无尽的死寂航行中,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来自冰层下的……悸动。